这是墨书年第一次用家属身份,帮夏思艺签东西,医生和他们简单交代了手术流程,和术后注意事项,就把一张表格推过来。墨书年偏过头看夏思艺,她仍在故作轻松,满不在乎的样子,拿手ʝ机上下滑动着。从墨书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的手机屏,开着微博界面,手指划得飞快,密密麻麻的图文向下流淌过去,没有一刻停留。 夏思艺从B超室里走出来,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护士开始叫号,另有一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走进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夏思艺瞥了一眼,那女孩脸上带着窃喜,又惴惴不安,夏思艺在心里祝她好运。 墨书年不在外面的等候区,家属被
夏思艺从B超室里走出来,在门口站了几秒钟,护士开始叫号,另有一个女孩子从她身边走进去。擦肩而过的时候夏思艺瞥了一眼,那女孩脸上带着窃喜,又惴惴不安,夏思艺在心里祝她好运。
墨书年不在外面的等候区,家属被统一赶到外头的走廊上去了,夏思艺缓慢来到走道口,看见他正窝在角落里,连个座位也没有,看见她就立马起身,快步走到面前。
他本来想开口问怎么样了,但又觉得这句话没意义,及时住了嘴。
夏思艺嘴唇发白,直愣愣看着墨书年,墨书年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从夏思艺手里把报告单接过来,在那行字上反复看了几遍。
在他研究报告的间隙,夏思艺忍不住将视线投到他脸上。这个时候了,她竟还想从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失望的表情,好让情绪有地方可发泄。
她感觉自己好像出了问题,普通人在这个时候应该有什么反应呢,应该难过悲伤,甚至流泪吗?
夏思艺觉得她也该这样,这样才正常,但心脏就像被注射了一剂强效麻醉,感觉不到任何,连同大脑都被屏蔽在感知之外,但又分明有什么要从心底破土而出,叫嚣着要冒头。
墨书年放下报告望着她,夏思艺满怀希望,希望他发火骂骂她,或者就在这里跟她吵一架,但他什么也没说,伸出手抱了她。
墨书年在夏天还穿着长袖西装,天麻料子蹭到脸上,有些微的刺挠。夏思艺想反抗,但四肢没什么力气,她的脑袋被一股温柔的力道禁锢着,鼻息之间盈满熟悉的气味,她下意识深吸了一口,不是怀念,只是习惯。
墨书年抱她总喜欢用这个姿势,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过去夏思艺不大喜欢这个姿势,经常抱怨这样会蹭花她的粉底,如今竟从这并不舒适的姿势里,汲取到了一点安全感。
夏思艺费劲地抬手推了他一把,墨书年把她放开了,低下头观察她的表情。夏思艺用头发造成一片帘子,挡住半张脸,墨书年只能看见她小巧的鼻头下,没多少血色的嘴唇。
他总以为她下一秒就要哭了,可是夏思艺抬起头来,竟是朝他笑了笑,仿佛方才的阴霾都是他的幻觉。
“走吧,医生说拖不得,还要家属签字的。”她扭头就走了,背影看上去勇敢又单薄,墨书年心头刺痛,扭头看窗外,日光正盛,但天上已然聚起翻涌的云。
要下雨了。
这是墨书年第一次用家属身份,帮夏思艺签东西,医生和他们简单交代了手术流程,和术后注意事项,就把一张表格推过来。墨书年偏过头看夏思艺,她仍在故作轻松,满不在乎的样子,拿手ʝ机上下滑动着。
从墨书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她的手机屏,开着微博界面,手指划得飞快,密密麻麻的图文向下流淌过去,没有一刻停留。
墨书年突然就觉得签字的笔变得特别沉,他写下名字的同时,心里也不由产生困惑,他有什么权力在这签字,让他的妻子承受不该有的苦楚呢?
他不敢再看她,自觉退到门口等待,夏思艺就跟着医生进去了,门一关,墨书年总怕她不会再出来。
手术进行得很快,夏思艺被推出来输液休息,从麻醉中醒来时,真觉得这一切只是个梦,只是她睡得太久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女孩子,各自躺在病床上,沉默不语,夏思艺受不了这种安静,太折磨人,她没等点滴打完就走了,下床的时候以为会有什么异样,但直到走出病房都没太大感觉,只有小腹隐隐传来幻痛。
这跟她想象中不同,本以为一条生命摧折必定惊天动地,现实却过于平静,像是花了极长时间准备应付暴风雪,最后发现飘下来的只有几枚不成形的雪花,让人难以释怀,如鲠在喉。
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干嘛,麻药的后遗症让她反应迟钝,夏思艺几乎是凭着本能去了走廊,脑子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墨书年会在那里等。去找他。
果然,她身影刚出现在走道,墨书年就迎上来了。他如今眼力惊人,能在人群中一秒锁定夏思艺。
“感觉怎么样?”他没忍住,问了一嘴。
夏思艺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便牵起嘴角笑了笑:“还可以。”
墨书年不多问,他变得小心翼翼,无时无刻不在看她眼色,无奈心焦,又觉得这都是他该受的。
拿了药之后就没什么事了,护士嘱咐她好好休息,又转向墨书年,交代着家属最近别让她干家务活。
墨书年连连称是,点头如捣蒜。
他们走出医院大门,从阴影处走向光明,夏思艺直直走在前面,她脑袋还是一片混沌,突然墨书年拉住她的胳膊,让她在荫蔽下站一会,他把车开过来。
夏思艺点点头,看着墨书年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路尽头。
日头没这么大了,空气沉闷,像是憋着股劲,云层之后蓄势待发。夏思艺盯着天空发了会懵,手不自觉抚上小腹,心里五味杂陈。
她和这个孩子没有感情,也从不期待它出生,甚至数次诅咒过命运,一门心思要它成为她和墨书年婚姻的祭品。
堕胎是她很早就下的决心,她总以为自己豁的出去,愿意赔上点健康,只要墨书年能痛苦,她就能解恨,但如今这些沸腾的念头突然变得毫无意义,留给她的只有无边空虚。
墨书年把车停在门口,下车绕过来帮她开门,夏思艺定了定神坐进去,墨书年回到驾驶座,提醒她:“系安全带。”
“哦。”
夏思艺扯着安全带,心不在焉找搭扣,试了几次都没插进去,墨书年伸手过来帮她扣上了,他从镜子里不放心地瞄了她一眼,夏思艺仍是没什么表情。
天空上传来一声闷响,云层转成泼墨色,正在酝酿一场大暴雨。墨书年手扶在方向盘上,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话了,好像说什么都多余,但又不能不讲话。
“你现在去哪,我送你过去。”他思考良久,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夏思艺转过头,动了动嘴唇,吐出几个字,声音太轻了,墨书年没听见,便将耳朵贴过去。
夏思艺就又说了一遍:“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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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这一路也并不风平浪静,暴雨来得猝不及防,雨水像是从天上倒下来的,路上行人奔窜,市区还堵车,一片红灯闪耀,在雨幕里若隐若现,模糊不清。
夏思艺靠着看车窗,目光追随一滴雨点,目送它在玻璃上歪歪扭扭行进的轨迹,逐渐和其他水滴汇作一团,咣当一声砸下来。
墨书年面上沉稳,心里着急,车堵得太厉害,一动不动,他偷偷瞄夏思艺,只能看见她纹丝不动的后脑勺。
“会不会冷?要毯子吗?”他没话找话。
夏思艺连头也没回一个:“不冷。”
墨书年绞尽脑汁挤出来的话题就这么夭折了,他识趣地闭上嘴,期望能快点到家。他拿不准夏思艺怎么突然就愿意回来,但又不能显得太高兴,起码高兴这个情绪在今天是不适宜的,他怕自己又讨人嫌。
磕磕绊绊开到家,站在上行的电梯里 ,墨书年心里最庆幸的一件事,是今天他打扫过卫生了,而且还是大扫除。
早上他一起来,冥冥之中仿佛就有股力量,灌入他的任督二脉,使他神清气爽精神百倍,加上阳光明媚,又是干大事的一天,他用吸尘器把家都吸了一遍,没过瘾,又洗了床单被套。
夏思艺跟着他走进家门。灯一开,房间陈设都没变过,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她在沙发上坐了会,墨书年从厨房出来,脖子上戴着围兜,样子怪滑稽的,一脸歉意:“今天没顾得上买菜,晚上煮个鸡蛋面吧,医生说要清淡饮食。”
夏思艺木讷地点点头,条件反射站起来要帮忙,墨书年连忙把她按住了,说他自己能搞定。夏思艺只好又在沙发上发呆,手机电量充足,但她就是提不起兴趣玩,墨书年这边煮着开水,注意力还放在客厅,怕她无聊,又跑出来询问:“你要不要看电视?遥控板在那边柜子里。”
夏思艺刚想说不用,墨书年已经把遥控板拿来了,帮她调好频道,还去厨房给她切了盘苹果。
夏思艺看着盘子里切得奇形怪状的苹果,没有一片是一样大的,但果肉洁白,还是让她有了点食欲,就拿起一枚咬了一口。墨书年远远注视着,看她吃了,才稍微放心了点,转身拿出十二万分的专注煮面,祈祷今晚厨神显灵。
可惜厨神今夜没空,面煮得还有点生,不过鸡蛋倒是打得很满意,黄灿灿的一小捧,乖巧地伏在面汤上。
夏思艺对他的厨艺没期待,尝了口,意外的还不错,面汤清清爽爽,咸淡适宜,不由多喝了几勺。墨书年不安地盯着她,仿佛在接受导师审核,比他谈合同还紧张。
“还……行吗?”他问。
夏思艺从热腾腾的雾气中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挺好吃的。”
墨书年顿时又喜悦起来,两个人埋头呼噜噜吃完面,夏思艺瘫在那消食的空档,墨书年把碗连同锅都码进洗碗槽,戴了手套刷刷地洗起来。
夏思艺无事可做,就靠在椅背上观赏他,墨书年现在干活挺利索,把抹布拧干晾在水龙头上,扭头发现她怔怔盯着自己,脸不自觉地红了。
“看什么?”他不自然地撇开眼神,听见夏思艺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早这样多好。”
墨书年无话可说,又无地自容,他想着夏思艺今天该累了,得早点休息,便领她去了客房,结果门一开,床铺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垫。
夏思艺问:“床单呢?”
墨书年一拍脑袋,突然就往阳台冲,但已经太迟了,暴雨从没关好的窗户泼进来,整整齐齐打湿了半个阳台,两个人在那面面相觑,墨书年试图亡羊补牢:“我再找找,家里肯定还有。”
找来找去,最后只在衣柜的最上头,翻出一床陈旧的床品。大红色的绸缎,绣着浮夸的牡丹,中间是硕大的喜字,夏思艺想起来,这还是他俩结婚的时候,老家硬是塞给她的,说是陪嫁。墨书年觉得丑,也跟房间装修风格犯冲,夏思艺就收起来了,一直放到现在。
一副四件套,只够铺一张大床,夏思艺盯着这坨刺眼的红沉默,墨书年在一旁心急。怎么就这么巧,明明全是意外,倒显得他故意使手段耍心机,趁人之危似的,当即表示他可以睡沙发,绝无不轨之心。
“别折腾了,赶紧睡吧。”
夏思艺没理会他,开始动手拆被套,她从医院出来就恹恹的,没什么精气神,墨书年不敢让她一个人干,大包大揽把她碾到一边,催她先去洗漱。
夏思艺确实没什么力气,夜晚是人能量最低的时候,她觉得今天一天,比一年都要长,乱七八糟发生了好多事情,心情也像坐着过上车忽上忽下。都说大悲大喜最伤身,夏思艺不敢让自己太激动,她洗了脸,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影,还是木木的,眼神像是死了。
比起白天的惊心动魄,晚上和墨书年睡在一张床,属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了,她心如止水,毫无波动,早早爬上了床,习惯性睡到了内侧。
墨书年没她那么好的心态,他心里电闪雷鸣,正在经历一场海啸。他熄了灯,蹑手蹑脚爬上床,乖乖地躺在床沿边,一下都不敢动,硬生生在两个人中间空出一人位。
夏思艺扯了扯被子:“你过来点,被子不够。”
“哦哦,好。”墨书年不敢翻身ʝ,朝她那边挪了几个身位,但又控制不好距离,到中段硬生生停住了,不敢再造次。
夏思艺明白他的想法,又无可奈何,她只想好好休息,就只能侧了一边,朝他的方向靠过去。
她头发上的香气几乎是瞬间就扑了过来,轻柔而缓慢地包裹住他,如此清晰,好闻但又苦涩。墨书年心跳如鼓,万籁俱寂时,翻腾了一天的情绪终于得空落脚,他望向黑暗,觉得黑暗之中也有一双悲伤的眼睛在望向他。
这时背上一暖,一双手掌隔着睡衣,轻轻贴着他,夏思艺的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频率,即使再轻,也能直直传到他耳边。
“你睡了吗?”她问。
墨书年没说话,房间里安静了很久,夏思艺似乎是确信他已经睡着了,墨书年入睡一向飞快,她放下了心,将额头也抵在他背上。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因为习惯,她倔强地想。
墨书年不敢动弹,他感受着那团小小的身躯,渐渐依靠着自己,宁静中有什么在发酵。背上传来一点冰凉的湿意,逐渐由小变大,夏思艺压抑的哭声听上去十分凄凉,克制又哀伤,像大雨天在路边呜咽的小动物。
墨书年闭上眼睛,心想,还好,她终于是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