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的那天,田哲开了车过来,忙前忙后地办着手续。老万对钱的来处一无所知,只当是女婿一手的操办。他坐在轮椅,回头望着万晓舟,满眼都是欣慰:“晓舟,爸爸后半生可以放心了。”万晓舟冷冷地笑了一下,她比谁都清楚,田哲是忙着对账单上的数字。在老万做手术的前一夜,万晓舟已经接近24小时没有闭过眼了。她像只陀螺一样奔袭在花洲和省城的医院之间。周行长找来的那个生面孔准备了一系列文件要她签,她连看也顾不
1.
“晓舟,妈妈会保护你的。你……可以来南方躲一躲。我们都会保护你的。”
苏美娥曾给万晓舟回复过这样一条短信。
这条后面还跟着一条犹犹豫豫的消息,是隔了半个小时之后才发过来的:“你还记得妈妈的样子吗?”
“我永远不会忘记。”万晓舟带着笑容在屏幕上打,打完之后就删掉了。
“母亲”在她心里已经变成了两个汉字,她只记得那个穿着伞裙的女人抱起她,把她高高举向天空。“母亲”身上有青苹果雪花膏的味道,混杂着禽类动物皮肉的焦香。还留下了一件没有织完的毛衣,除此之外,在万晓舟脑海里关于母亲的记忆不多了。
“新年快乐。妈妈。”万晓舟这样回复。尽管此时离新年还有整整两个月。
苏美娥回给她的消息太迟了——大雪融化的那个早晨,万晓舟已经烧掉了她准备好的所有的材料。
发完这条消息,万晓舟关了手机,慢慢地在未干的雪渍里走着。她穿得很单薄,背上背了一只书包。早高峰的车流齐齐整整涌上高架桥,她逆行在桥侧。书包里放着三十万现金,她要背着这一书包的钱去救老万的命。
老万是严重的心肌炎,一直当感冒治着。他不肯来花州的医院,只在小镇的卫生院里开一些退烧药吃吃。等查出来的时候,心脏功能已经衰竭了。
他自己一个人晕倒在家里,给暖气试水的工人发现不对劲,联系了物业撬开家门才救了他一命。送到花州医院后,立刻被转去了省城。
田哲在省城工作的朋友告诉他,除了移植心脏之外,只有等死。
“心脏也可以换吗?”田哲母亲强调了一句,“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是觉得这种手术风险大,你们小两口做决定的时候要考虑好。”
“换。要换的。”万晓舟的眼泪夺眶而下,她想起老万常年沉默寡言,“说话总是觉得气不够”;又想起老万只要熬了夜就会脸色煞白,但老万依旧为她和芽芽熬过几百个夜。
田哲的那位老同学也不含糊,他在省城医院算得上是二把刀,和心内科的大主任一贯称兄道弟。他直截了当地给田哲和万晓舟报了价:“三十万,要现金。补贴给那些脑死亡的患者家属——至于后期费用,你们还要做好心理准备。”
2.
听到三十万这个数字的时候,田哲已经要挂电话了。
万晓舟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这里有一些……十万,我先转过去。”
“现金。十万不够。”那位老同学没有多余的时间和她讨价还价,声音略带了些不耐,“能不能配上型还不好说。这个事要快,晚了就没有意义了。”
田哲在这里摁断了电话。
他的脸朝着墙壁,用背对着万晓舟。他什么都没说,但那僵硬的后背像一台提词器,已经把他想说的都讲出来了。
“把我的钱还给我。我要救他。”万晓舟绕到他面前,她不给他逃避她眼神的机会。
“什么你的钱我的钱……”田哲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这个家里还分你的钱我的钱吗?”
“我要给我爸爸做手术。从我们结婚以来,钱都是存在你那里做理财的。我要取出来。”
“这和打水漂有什么区别?”田哲扶着眼镜,脸色瞬间严肃起来,像在对一位无理取闹的患者家属谈话,“心脏移植,技术并没有那样成熟。我也是心内科的,我想让你爸爸回来住院,我看着开几副中药调理一下……”
“他的心脏已经坏死了,他的心脏不工作了!”万晓舟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抓住了田哲的衣领,她在田哲的眼镜反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脸是多么扭曲痛苦。她止不住地质问田哲:“那不是你的老同学吗?你不是一直说他水平很高吗?是他判断的我爸爸可以做手术的。供体都能找得到,为什么不能让我爸爸试一试?”
田哲轻蔑地看着她,用目光把她推得更远了一些。他摘下自己的眼镜,爱怜地擦着。他给自己用的都是极好的,万晓舟清楚地记得这副无框眼镜是田哲托同事从日本捎回来的,光是手工费就要三千多块。
“我要给我爸爸做手术。”她握住了田哲的手,带了一些乞求的意思。
田哲母亲不动声色地挤到他们中间,把她因激动而泛凉的手指挪开了,“不要说了,吃饭吧,豆腐脑都凉了。”
“我爸爸要死了……”万晓舟低声啜泣。她分明站在客厅中央,却像来到了一座孤岛之上。和小易初次登岛时看到那座荒废的神像刹那间复制出千百个,聚在她的头顶,齐齐向她砸落下来。
这房间里依旧很安静,她的耳边却一直都是碎石绽裂的声音。那声音里夹杂着海浪和北风呜咽的动静,以及田哲和小易的絮语。他们都说过爱她的,他们都说过的。
田哲母子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溺水的女人,就像他们从来不注意阳台上那些枯萎的绿萝一样。他们已经摁开了电视,像往常一样,吃着温吞吞的豆腐脑和油条,用万晓舟听不太懂的方言讨论着民生节目里的家长里短。他们想这一天总会过去的。
3.
万晓舟和周行长达成了协议,那些流水、假营业执照、假签字,从此都属于她了。
“这个呢,你放心,周行长会尽力保证你没事的。实在有事,刑期也控制在十年之下。可以吧?”和万晓舟谈话的是一张生面孔,生面孔看起来很斯文,穿着窄袖口的西装,把即将要落到万晓舟身上的罪名,一条条罗列清楚。
“周行长是不会强人所难的。”他说。
万晓舟立刻打断了他,她告诉他,自己早就把一切都想好了。
他们是坐在车里进行的谈话,交通广播里插播了一条今日新闻,花洲财政局的某位官员跳楼自杀。
万晓舟微笑了一下,她隐约从小易那里听说过,这位官员一周前就“跳楼”了。是周行长的安排。
事情牵扯到的方方面面远比她想象得多,但她也无力去想这些了。她只觉得非常疲惫。
“前期呢,会付给你五十万。周行长说,你家里遇到困难了。”生面孔见她不说话,又补充了一句,“后面的钱会按月打给你家人的。你留一个收款方式吧……”
“我要现金。现在就要。”万晓舟抬眼看着他。
生面孔眨了眨眼,提出一只小皮箱,里面齐齐地码着五捆纸币。那像砖石一样的粉红色,是她未来十年的自由,以及她爸爸后半生的性命,还有她对钟念念的愧疚。她把手搭在纸币上,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落下去了。外面的风很冷,她的耳廓很热。她把钱满满地塞到书包里,毫不犹豫地走进冷风中。
4.
老万的手术很成功,过了观察期之后,田哲的老同学建议他们转回花洲医院继续调养。
出院的那天,田哲开了车过来,忙前忙后地办着手续。老万对钱的来处一无所知,只当是女婿一手的操办。他坐在轮椅,回头望着万晓舟,满眼都是欣慰:“晓舟,爸爸后半生可以放心了。”
万晓舟冷冷地笑了一下,她比谁都清楚,田哲是忙着对账单上的数字。
在老万做手术的前一夜,万晓舟已经接近24小时没有闭过眼了。她像只陀螺一样奔袭在花洲和省城的医院之间。周行长找来的那个生面孔准备了一系列文件要她签,她连看也顾不得看就匆匆写上了名字;省城医院那边也一样交给她一沓沓“术前告知书”,上面像某种征兆一样书写了手术中一个人的种种死法。她几乎是打着寒战在上面写满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摁上鲜红的指tຊ印。
推开家门后,家里所有人都睡了。屋里黑漆漆的,空气温热而黏稠,万晓舟迫不及待地穿过黑暗,想去卧室里抱一抱她小小的、柔软的女儿。
但田哲像一尊石像那样坐在门边,用坚硬的目光迎接着她。
他们几乎吵了一夜,从这手术该不该做、到万晓舟与小易的不清白、再到手术的钱从何而来。芽芽被吓得一直躲在被子里哭,眼泪打湿了两个被角。
“钱……是我找我妈要的。对。我妈,苏美娥。”最后,万晓舟实在筋疲力尽了,她连安慰芽芽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披着外衣靠着床头睡着了。
“进口药用得蛮多的。呵呵。”田哲一边把车开出医院,一边讪讪地说。
老万不知道其中的纠葛,反倒念着女婿接送的这点好,诚心诚意感慨道:“我的主刀大夫说和你是老同学,药呢,他自然是都给我用好的。说来说去还是要感谢你。”
“没花多少钱,即便要花钱的话,也不用你出。”万晓舟径直扯下了两个男人之间的遮羞布。
田哲把音乐声开到了最大,用来遮掩令人尴尬的沉默和他对于出院单上数字的震怒。万晓舟侧过头去,落下车窗,却看到小易站在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
他手上提着一兜水果,另一只手里拿了一束苍蓝色花纸包裹的花。花被冻得脱了瓣,他脚下的枯叶被踩得粉碎,万晓舟想他一定是在这里等了很久。她不知道隔着车窗他有没有看到他们夫妻之间的龃龉,这样的想象让他难堪。
小易和万晓舟对视着,任由她坐着那辆车从他的视线里划出去。在车开远后,他吻了一下那束冻透的花,然后反身丢到了垃圾桶中。
5.
周行长给万晓舟的现金,还有一部分被万晓舟默默地放到了小区公园的水泥管道里。
那里一直堆着三根水泥管,钟念念生前最喜欢在里面爬来爬去。他总是把自己胖大的身体塞进狭小的管道口里,蜷缩在黑暗里待上十几分钟,才用力地挪动出来。
有人曾非常恶毒地说,老钟是养猴子养多了,生下的孩子才人不人、猴不猴的。
只有老钟会充满爱意地看着无知无觉的钟念念在那里玩耍,也只有老钟才会一日三遍地去那些管道里寻找钟念念。他在那附近放上了薯片、酸奶、水果,每隔几日就会替换一遍。万晓舟留意过,那些酸奶上面的生产日期都是新的,这意味着老钟一直幻想着他儿子有朝一日会从那些管道里爬出来,再对着他痴痴地一笑。
她把那二十万仔细包扎好,放在管道内的一角。外面用酸奶和零食压住。从日期看,老钟今天就会来给他的儿子更换零食。她不知道这些钱会不会让老钟好受一点,但至少会让她去坐牢时安心一些。
做完了这件事,万晓舟只剩下一桩心事。她要和芽芽告别。
她发自内心地感谢田哲这一天排了夜班,尽管她知道田哲是怕照顾老人的责任落到自己头上。
给父亲送饭回来,她把芽芽搂在怀里,一遍遍吻着芽芽的额头。
她问芽芽:“如果妈妈很久不回来——妈妈要出国一段时间,你会记得妈妈的样子吗?”
芽芽懵懂地点点头。
“那如果妈妈变了样子呢?我是说,妈妈去了国外,可能会换个发型,也可能会打扮成其他人的模样——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我永远都记得妈妈的样子。”芽芽被这个玩笑逗笑了。
万晓舟放下心来,她知道如果自己一旦离开这个家,田哲会以最快的速度寻找下一任妻子。她太了解他了,他只是需要一个“妻子”,至于这个妻子是谁,对他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么,妈妈……”芽芽神神秘秘钻进被窝,邀请万晓舟一起跟着她躲进黑暗,“你离开之前,可以把那个秘密告诉芽芽吗?”
“什么秘密?”
芽芽诡异地一笑,趴在她耳边呵着气说:“你们把念念哥哥藏到哪去了?”
这句话让万晓舟浑身一震,她猛地掀开被子,暴露在灯光下的女儿又重新变得天真可爱。
“芽芽,妈妈不知道念念哥哥在哪……”万晓舟虚弱地辩解。她怀疑是自己因为太累而听错了。
芽芽脸上又浮现出那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万晓舟甚至恍惚觉得靠在自己身边的是钟念念。
“妈妈,那天你们不是把念念哥哥藏起来了吗?是叔叔告诉我的,他说让我不要说话,你们要带念念哥哥去捉迷藏……”芽芽歪着头看着她。
万晓舟十指冰凉,所有的热血冲上额头,“哪个叔叔?哪天告诉你的?”
“那天,就是那天呀——”芽芽甜甜地笑着,“念念哥哥让我和他一起藏在车库垃圾桶后面。我们看到你和叔叔开车过来了,然后念念哥哥突然摔倒了。叔叔把他抬起来的时候,让我继续藏在那里,谁都不要说,因为你们要带念念哥哥去捉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