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苍默了片刻,“妈妈,我早就不把他当成爸爸了。”那时的吕玫钦佩女儿的果断,厌恶自己的懦弱,可时间汩汩流逝到现在,原先的钦佩慢慢褪色,露出下方的猜疑和忌惮。吕玫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她一手养大的女儿,真的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吗?陈苍扎根在骨子里的冷漠,是天性使然,还是后天筑就的?亦或是,她对人心轻而易举的窥破,使她过早地参透了人性的丑陋,从而造就出现在的冷漠和疏离?不过虽然如此,此后的日
陈苍的抽屉里有来自不同国家的明信片,每一张的背面都被清秀的笔迹写满了。那一行行细腻的少年心迹,每一个字都在诉说着深沉的思念和爱意。
落款的名字极富诗意:云暮。
二月十四情人节那天陈苍收到了花,不是玫瑰,是向日葵,花束里的卡片上写着一句话:你是我的火种。
吕玫抿唇而笑,这样男孩子,这样直白且真挚的追求,怕是每一个女孩子都无法拒绝吧。她不是个古板的母亲,况且陈苍的学习成绩一向优异,根本无需她操心,所以,在知晓了女儿的秘密后她不仅没有反对,甚至为了怕陈苍尴尬,连点破都没有。
她还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希望初恋的雨露能浇灌女儿那颗因恐惧和愧疚而早衰的心脏。因为她自己,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法从心灵的枷锁中逃脱出来,受尽煎熬。
不是始作俑者已然如此,那么陈苍呢?她不敢深想,怕自己也变成被烂塘泥沼困住的一尾鱼。
不过吕玫想错了,有的鱼会被黑暗吞噬,有的鱼却能缠卷于泥淖,化成其中最浓重的一缕暗色。
几个月后的一个春末,吕玫和往常一样到苍岩山拜佛,下山的时候无意间看到在不远处的半山腰晨练的陈苍。陈苍近些日子恢复了跑步的习惯,每日坚持,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她在树林中做拉伸运动,手脚舒展,衬得身体愈发颀长,像一株充满活力的小树。
吕玫顺着石阶朝下走,离女儿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听到了她与旁边压腿的大爷的对话。
“小姑娘怎么天天跑步?又跑不成世界冠军。现在的孩子们都学乐器,我那个大孙子,整天在吹什么萨克斯,吹得可好了,准备以后考音乐学院,进乐团,巡演。”
陈苍抹了把汗,“我以前也弹钢琴的,不过后来觉得自己没什么天赋,就不再练了。”
大爷为她可惜,“积土成山,水滴石穿呀。”
陈苍双手叉腰做扭转,漫不经心地笑着接话,“音乐这东西讲究天赋的,不行就是不行,练断了手指也不行,早放弃早解脱,认清现实直面平庸才是正道。”
老头儿被她逗乐,“小小年纪,歪门邪理倒是一套一套的。”
吕玫此时已经走到二人旁边,听到陈苍侃侃而谈,心中没来由的一凉,脚步滞住,怔在原地。
面前的这个人怎么能如此淡定?在说起钢琴的时候。
这个话题,吕玫一直以为是她和陈苍的禁区,所以从不提及,甚至在逛街时都会刻意避开乐器行这些地方,看电视时也从不敢换到音乐台,怕勾起那段不堪的记忆来。
可是她一直在努力回避的,以为陈苍比她更加畏惧的东西,怎么就变成了一句自我贬低式的调侃?一个玩笑?
吕玫回忆起这段日子以来陈苍身上的变化,骤然惊觉,原来女儿竟已经从那场她亲手操控的悲剧中走了出来。她不再看心理医生,开始了一段恋情,在学校表现优异......现在她又重新开始跑步,单薄的身体逐渐浮现出流畅的线条,就像一只阳光健康的小鹿。
难怪云暮说陈苍是他的火种。
吕玫当时看到这句话还觉得奇怪,一个需要被救赎的人怎么去照亮他人的生命?现在她却豁然开朗,原来女儿早已恢复如新,再也没有一丝裂痕。
发现这一点后,吕玫内心矛盾不已,她为陈苍的健康而欣慰,可午夜辗转tຊ时,又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内心,去审视那团无法纾解的郁结。
陈苍是否太过凉薄了呢?四条人命,不到三年,已然被她轻轻放下。而她自己,还无时无刻不被它纠缠盘剥,体无完肤,无法自救。陈苍到底从何时起发生了这样的蜕变?她与她朝夕相处,竟然都未曾察觉。
吕玫想起自己与丈夫离婚的那段日子,那时陈苍着实消沉过一阵子,可是有一天却突然像个小大人似的劝慰自己放下放下过往纠葛,抬头向前看。她当时苦笑着说人不是没有感情的动物,哪能说放下就放下,可陈苍却耐心地继续开导:“妈妈,要是感情变成了累赘,还不如早点断舍离。”
说那番话时陈苍神情泰然。吕玫当时虽惊诧于女儿的早熟,但另一方面,却觉得她所谓的“淡定”,不过是未历世事的孩子对现实生活认识上的一种缺失。
不过她低估了陈苍。
在和丈夫离婚后,在家里骤然失去了一口人之后,陈苍的表现可以用临危不乱四字来形容。她主动承担了一半家务,让吕玫可以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工作上。学业也没有耽误,三好学生的奖状还是一年两次地往家里拿。不过这些还不算什么,陈苍在处理感情上也真正做到了她所说的“割舍”。
离婚半年后,那边新添了一个孩子,陈苍多了一个妹妹。吕玫听闻,在家里哭了半宿,陈苍反而镇定,一边安慰她,一边盘算着以后。
“妈妈,有了孩子后那边的开销会大不少,爸爸耳根子软,被那女人闹一闹,恐怕给我的抚养费就要减少了,你要早做打算,把该收集的证据整理好,以备不时之需。”
吕玫被她说得愣住,“要什么证据?”
陈苍笑笑,“你最近多跑几趟医院,就说自己头昏脑热这儿疼那疼,要医生给你开诊断证明病假条。我这边,你也多帮我报些课外辅导班,大不了等这事情过去了,再退费了就是,反正就是不能让那边得逞。”
吕玫被陈苍说得忘了难过,把心思放在金钱和数字上,提前收集了证据。而结果也如陈苍所料,母女二人险中求胜,度过了相依为命后的第一道难关。
后来吕玫曾经问过女儿:“那边有了妹妹,爸爸以后就不会把重心放在咱们这里了,你不难过吗?”
陈苍默了片刻,“妈妈,我早就不把他当成爸爸了。”
那时的吕玫钦佩女儿的果断,厌恶自己的懦弱,可时间汩汩流逝到现在,原先的钦佩慢慢褪色,露出下方的猜疑和忌惮。
吕玫无数次在心里问自己,她一手养大的女儿,真的是个冷血无情的怪物吗?陈苍扎根在骨子里的冷漠,是天性使然,还是后天筑就的?亦或是,她对人心轻而易举的窥破,使她过早地参透了人性的丑陋,从而造就出现在的冷漠和疏离?
不过虽然如此,此后的日子,吕玫却一直未与陈苍就此事做过直接探讨。作为单亲妈妈,她对女儿的溺爱和姑息是在所难免的,另一方面,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教育”陈苍,难道去要求她不可以解脱,不可以快乐?必须为自己的所为裹足不前,忏悔终生?
吕玫为此深深地苦恼着,甚至一度,这种苦恼超过了她对胡家人的愧疚,成为了她忧思的源头。
好在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在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多年,陈苍作为“别人家的孩子”的典范按部就班地长大,日趋优秀,日趋成熟,吕玫心里的不安一点点地退散,到最后,化成了一片若有若无的阴影,不刻意寻找,便难以窥见。
只是她没有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平静的生活会突然被打破。那片藏匿的阴影骤然跃出,像一块氤氲从头罩下,使她再难看到上面的阳光。
吕玫在电视上看到了云暮自杀的新闻,时隔多年,她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和这个封存在记忆中的名字相见。
她也看到了那张被广为流传的照片,里面的人被打了码,五彩缤纷的马赛克格子,与周围静谧的环境格格不入。
吕玫觉得,云暮选的这个地方很衬他,日薄西山,荷塘孤鸿,他化成了几丝对红尘没有眷恋的流云。
云暮在吕玫的记忆里并未留下特别浓重的笔触。
最初她对他的印象也和旁人一样,惊艳于他的天赋,羡慕他的父母。她也曾半真半假地和其他琴童的家长玩笑过,说只有云暮的家长是最懂得投资回报率的,不像他们,在钢琴上投入的金钱和时间和所得及其不成正比。
后来知道了陈苍和云暮的恋情,她出于尊重和相信女儿,并未多过问。她只知道两人的感情大约终结于六年前。那时陈苍刚考进大学,寒假回家时,她试探着问女儿,要不要把男朋友带回来给她看看。陈苍听到后苦笑了一声,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弄着咖啡,“妈妈,我和他已经分手了,他要出国,去伊斯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成归来,还回不回来,所以我们就......”
吕玫听到后吃了一惊,可想要再问些什么,却被陈苍摇摇头阻止了,“您别担心,云暮是肯定会走这条路的,这一点,我和他交往之初就想得很明白了,现在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