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水花扑腾起来,打破了满泉静谧。上官献甫一手拨起眼前温热的泉水,漫不经心地呢喃着:“你是陶家人,御史台裴卿更是江获的眼中钉,子期如今自身难保了,何苦担心我呢?”“要我说,子期不如就辞官来潭州,不去理会这些尔虞我诈。我们一同逍遥山水之间,喝酒品棋,如何?”上官献甫勾起一抹玩味十足的笑容,“不过话说回来,下棋我是没大兴趣,能陪你尽兴对弈的另有其人。你今日也不光是来见我的,不是么?” 潭州山路盘桓,上下穿行不止,陶家兄妹的马车tຊ在一座古朴的宅邸前停下,乘阶而上。 门前身形清瘦的小厮一袭长衫,打伞候在府门前。濛濛细雨掠过伞面,飘落在他淡绿色的衣带。与一众五大三粗的守卫相比,他
潭州山路盘桓,上下穿行不止,陶家兄妹的马车tຊ在一座古朴的宅邸前停下,乘阶而上。
门前身形清瘦的小厮一袭长衫,打伞候在府门前。濛濛细雨掠过伞面,飘落在他淡绿色的衣带。与一众五大三粗的守卫相比,他神色松弛,眉宇间透出几分寻常下人没有的从容贵气。
小厮远远望见陶沉,向他弯了弯文弱的身子,白玉掠潭般清润的声音响起:“陶公子可算来了,公子念叨您好久了呢。”
他打伞将二人迎入府内,陶家兄妹随之踏上檐廊。
陶沉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问:“明仙呢?”
“在梦兰泉,往前走十几步就是了。”小厮说着看了他身后的陶欢一眼,“不过陶小姐去……或许不大方便。”
陶沉转向她,大手在她脑袋上轻轻一贴:“你先在前堂等我。”
陶欢乖巧地把头一点,陶沉随即向小厮叮嘱:“我自己去便好,舍妹就交给你了。”
“陶公子放心,高栈一定好好招待陶小姐。”
轻快沁凉的雨丝拍打着廊芜的飞檐,跳上陶沉墨蓝锦缎的澜衫,在下摆处浸湿几点不可觉察的水渍。他缓步踱在静谧的廊芜,抬手揭起廊头垂柳的嫩枝,几步穿过被泉水浸润的山石夹成的小道,尽头处的天光便坠入满泉氤氲的水汽当中。
“子期来了?”
阵阵温热的水雾扑腾上陶沉眼前,顺着这道散漫惬意的嗓音望去,朦胧的视线间隐隐可见对岸一道身影背靠泉壁,他便沿着泉边向那人走去。
幽泉中的男子只披着一件半敞的里衣,摆了个极其舒适的姿势靠在池壁,双臂安然贴在岸上。袅娜水雾环绕周身,男子阖目仰头,侧脸与喉结精致的线条相连紧绷,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平添几分妖娆。陶沉幽深的眸光掠过满泉旖旎,脚边一只毛色透亮的白猫正蜷在上官献甫臂弯中。
似是被不速之客惊扰了美梦,白猫发出不悦的呜咽,慵懒打开眼皮,碧蓝色的猫眼间骤然缩起一道漆黑的竖瞳。
“烟花,不得无礼。”
上官献甫修长的手指抚上白猫的脑袋,低声训斥。他的声音且轻且柔,语气宛若情人之间的温声耳语。
陶沉提袍在岸边坐下,扬起一丝不咸不淡的笑意道:“你倒是挺懂享受。”
“人生在世,不过风花雪月,酒肉穿肠几字而已。”上官献甫缓缓抬眼,凤眸随脑袋懒懒地转了过来,手指悠悠勾起岸边的酒壶递向他,薄唇勾起一丝邪笑:“来一杯?”
陶沉接过手边的酒,提壶仰头。一口辛辣又酸甜的滋味斟入口中,顺着喉舌浇灌入肠,雨后僵冷的身体也渐而温热。
“暌违五年,子期如今才来找我,让我好生伤心呐。”
“我此番来潭州是有要务在身。”
上官献甫染着水珠的浓眉微微一动,摆出一副天真无知的模样道:“哦……这么说来,你已经见过裴卿咯?他让你来的?”
“我来见你,是陶子期之名,而非御史台,裴卿并不知情。”陶沉眸光一沉,深邃的眸光泛起几丝犹疑,“我今日来找你,是有一句话不得不跟你说。上官大人身在礼部,和江家走的很近。江获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清楚。明仙,你我是多年挚友,我不想看着上官家被利用。”
上官献甫眯缝着眼笑道:“子期你还不了解我吗?我上官明仙学无所成,无心科考,我那老爹要做什么,跟谁走的近,我也没办法啊。倒是你,从前在国子监那闲差当得好好的,怎就这么想不开,去了御史台那是非之地。比起上官家,你的处境更危险吧?”
陶沉面上覆着一层凉意十足的寒霜,幽暗的眸光垂落在梦兰泉迷蒙的水雾中,陷入静默的思索。
一阵水花扑腾起来,打破了满泉静谧。
上官献甫一手拨起眼前温热的泉水,漫不经心地呢喃着:“你是陶家人,御史台裴卿更是江获的眼中钉,子期如今自身难保了,何苦担心我呢?”
“要我说,子期不如就辞官来潭州,不去理会这些尔虞我诈。我们一同逍遥山水之间,喝酒品棋,如何?”上官献甫勾起一抹玩味十足的笑容,“不过话说回来,下棋我是没大兴趣,能陪你尽兴对弈的另有其人。你今日也不光是来见我的,不是么?”
此言一出,陶沉一贯生人勿近的表情倏地一变,眸底冷硬的寒光不可抑制地柔上几分。
上官献甫见状大笑起来,从幽泉中起身上岸,将湿透的墨发往身后一拨道:“我去叫她。”
“我成婚了。”
上官献甫被这简短的陈述震惊,目光向陶沉探去。陶沉一手撑在岸边,身子微微后仰,酒壶贴在腿前一下一下地晃着,从语气到神情都没有丝毫成家的欢喜。
“三年前在义城,陛下为了制衡江获和御史台双方,把我和江获的女儿赐了婚。”陶沉说着拎起酒壶闷声自酌,叹息似的补了句,“我与她,就不见了。”
上官献甫面上的邪笑旋即消失,他赤脚踱到陶沉身旁坐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这也怪不得你。江获心机深重,他女儿也绝非省油的灯,你夹在中间着实为难。说起那江家女,我有些印象,是个闹腾的主。子期你这样才华横溢,性子冷傲,就算不是我家敏敏,也应当配个温柔可人的姑娘,真是难为你了。”
陶沉眼帘微微翕动,无力地轻叹一声:“江莲瑶与她父亲不同,她没什么城府,除了成日在家摆大小姐的架子,发发孩子气,也没什么可说的。若要和她计较,势必是不得安生,不如摒弃偏见,随她去吧。”
上官献甫眉心一皱,“这么听来,你倒还乐在其中了?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是江获的女儿,饶是她再心思纯良,保不齐有一日会为了她父亲在背后中伤你。陶伯父不就因为与江获争权,陛下坐收渔人之利,弃了陶家,他才郁郁而终的?想想陶伯父的下场,你还能对江莲瑶摒弃偏见么?”
陶沉冷冽的脸色血色一寸寸尽失,瞳仁连颤几下。黄口之年,陶父病重的榻前之景闪过脑海。陶家没落,树倒猢狲散,人人踩一脚的屈辱直到他进士及第方才终了。陶父重振陶家的遗愿负在他身上十多年,仿若荆棘缠身,沉重而刺痛。
他不是个喜形于色之人,脸上鲜少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这一副凝重失神的模样被上官献甫尽收眼底。
陶沉并未应答,搁下酒壶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今日我来过的事情,还请向……上官小姐,保密。”
他说罢,身影沿着夹道缓缓离去,消失在朦胧水汽当中。
上官献甫将头摇上几下,双手抱起烟花放在腿上,顺着它的毛发抚弄起来,半是担忧的眸光向柳浪掩映的石亭望去。
“你都听见了吧?”
夜半,几只黑鸟从卧龙山上掠过,于乌桕树上盘绕几匝。
一袭黑影借月探路,几步轻点,于泥泞之中来去自如,最后于巨大的佛像掌心悄然落身。昏暗的夜幕之中,骤然泛起一道白光,利刃出鞘,冰冷的刀面映出半张清冷的脸,美艳的眸子幽幽深深,透出冷冽寒光。
顷刻之间,山间便传来一声巨响,黑鸟四下惊慌逃窜。一块硕大的石头从山坡上轰轰滚落,砸在半醉的矿工面前。惊魂未定时,他颤抖着手提灯探照,望见斜雨中持刀而立的夜影。那身影微微回身,眼角冷冷寒光向矿工斜睨来。
刹那间,一道劲风卷着可怖的白光飞来。矿工双瞳紧缩,身子便僵直地倒了下去,那夜影随之轻点石面落地。乌色长靴踩上汩汩血雨,玉手轻挥,插在尸体上的刀便灵巧地旋回手中,利落入鞘。
来人清冷的眸光瞥了一眼手臂,几滴鲜血黏在她暗金色的护腕上,顺势淌过其上的梼杌图案。她回神抬眸,身影逐渐消失在渐颓雨幕之中。
翌日,天光明彻,一日疏雨洗去潭州城的闷热,刺史府院落内微风渺渺,气序清和。
裴卿早早将州府公事处理完毕,一望窗外,天光正好,便快步踏上去厢房的檐廊,转身之际碰上候在角落的裴枫。
“大人,我刚去您房里找您,您不在,就想着在厢房附近等,肯定不错!”
“好你个裴枫,闲来无事净揣摩主子的心思。”
裴卿说话时虽带着责问的语气,面上却展颜舒眉,笑意阑珊。
裴枫挠起脖子咧嘴一笑,“那是大人的心思太好懂了!大人和夫人现在越来越像小夫妻了,心思都想到一处去。昨日夫人跟安陵大人说话时那神色,简直和大人从前在推事院一模一样!”
裴卿眼眸含笑,俊眉轻轻一扬道:“说吧,在这堵我所为何事?”
“呦,光顾着和大人说笑了,差点忘了正事。”裴枫收敛笑意低声起来,“外头有个小姑娘,想见您一面。”
“今日tຊ州府休沐,若事情不急,就请她回去,过两天再来。”
“小人也是这么说的,可那姑娘大清早就跪上了,说是今日非得见到刺史大人,否则绝不离开!”
裴卿闻声,眼眸里的笑意渐渐消散,若有所思地把头一点,淡淡道:“知道了。”
厢房内暗香飘浮,柳思月对镜描眉。几笔轻勾,画成一双淡淡的小山眉,眉色如青烟渺远温婉。她搁下眉笔,染着凤仙花红的纤指在口脂脂膏间一捻,继而点上绛唇,本就水润的唇瓣朱光浅浅,色如盛放的海棠,比之平日更添几分妩媚。
妆毕,柳思月揭开妆奁,玉指轻抚钗饰点选着。
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她一双秋眸眼波微颤,唇角不觉欣然上翘,起身迎上前去开门,澈亮的眸光落定在裴枫身上时倏地一顿。
“夫人,大人有些急事耽搁了,托小人跟您说一声,让夫人先去定波桥边等他,他去去就来,绝不失约。”
几丝清风缓缓拂过衣袂,柳思月低声应下,抬眸望了望院落上方的青空。流云浅浅,拨开厚重的云茧,穿日而过。
衣衫褴褛的少女一入大堂便跪在裴卿跟前,双目含泪啜泣起来,“刺史大人,小女求您救救我父亲!”
裴卿一挥衣袖,托着少女的衣袖将她请起,“姑娘莫急,潭州子民既唤本官一声刺史大人,本官自当负起民生民愿。方才姑娘说,你父亲怎么了?”
“家父董二,是瀛川工程的工人,疏浚瀛川已近两年。大人知道,疏浚河道是卖力气的,家父日日早出晚归,可最近半年的工钱,安陵大人是拖了又拖,许多工人都跑了,队伍里算上家父才勉强凑齐十人。工部给的期限将至,安陵大人催得愈发紧,家父带病上工,险些淹死在瀛川之中……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小女的父亲不是病死,就是累死了!”
董家女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纸,“这是安陵大人写给我家的欠条,队里的工人都有,请刺史大人为我们做主!”
裴卿接过欠条,扫了几眼,一抹冷意便在眼底缓缓漾开。思忖之际,小厮忽的一阵高喊:“大人,安陵大人来了!”
裴卿缄默几许,眉梢微扬,语气中带着几丝凉炎道:“本官还未找他算账,他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让他进来。”
小厮将安陵钧领到堂前,安陵钧傲慢的神色在望见董家女时微微一顿,片刻后又恢复坦然,向裴卿揖礼道:“刺史大人,下官有事上报。昨夜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今早矿工上工时发现,卧龙山上的美面佛被雷电劈断了一只手,那石头滚落下来,还砸死了一个工人。”
“卧龙山不是安陵家矿地所在么?这点小事,就算不报知本官,相信安陵大人也有办法解决吧?”裴卿欠身往罗汉榻上一坐,低垂的眸光辗转于手中皱乱的纸张,“本官觉着奇怪,安陵大人自诩行事灵活,不拘泥于那些陈腐的规矩,怎么近日登门这样频繁,休沐日来我府上,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大事了呢……”
安陵钧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笑道:“刺史大人难道没听说京都派监察御史前来按巡之事吗?他们已经去过剑南道其余三州,马上就要到我们潭州了。这些事情若是处理不好,让他们报到陛下那里参我们一本,潭州就遭殃了。所以下官这才频频叨扰,望大人见谅。”
裴卿凝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安陵大人现在开始操心未免太晚了些,监察御史已经在刺史府上了。”
安陵钧瞳孔皱缩,“这……这么突然?”
“按巡之事暂且不论,本官问你,这女子你可认识?瀛川疏浚一事你可有什么要对本官说的?”
安陵钧瞥了一眼董家女,略显心虚:“瀛川……不是好好的吗?”
裴卿剑眉微挑,压着胸中愤懑点了点头,猛地将手中的欠条抛到安陵钧面前,“安陵钧,你是觉得本官好欺负,还是把本官当成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