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人,私通突延。裴卿怎么也想不到,这沉重的罪名竟有一日能和自己光风霁月的老师联系在一起。他眉心紧拧,被汗水黏湿的发丝贴在上眼眶上,一双瞳仁幽幽深深。这些御城卫部署井然,显然是收到行宫有变的消息就立即赶来的。仓皇之间,谁能未卜先知般前去报信,不言而喻。方从逍遥王爪牙手下脱身的余悸未消,眼前的景象再度令他不寒而栗。 鹿台行宫傍着灵鹿山上一眼田然温泉而建,沿着山路而行,越靠近鹿台越不见雪色。裴卿手执宫灯返回宴席,微弱的灯光映出石桥后一道奇怪的黑影,那黑影飞快闪过,一刹那便消失在夜幕中。他眉心微皱,执灯快步向石桥跑
鹿台行宫傍着灵鹿山上一眼田然温泉而建,沿着山路而行,越靠近鹿台越不见雪色。裴卿手执宫灯返回宴席,微弱的灯光映出石桥后一道奇怪的黑影,那黑影飞快闪过,一刹那便消失在夜幕中。他眉心微皱,执灯快步向石桥跑去。
方穿过夜露深重的花丛,便瞧见池边趴着一人。他挑灯上前,竟见那人身下淌着一片粘稠的奇异液体。不像是水,亦不是酒。
“潜之……”
“老师?!”裴卿被这熟悉的声音一唤,立即冲上前去扶起张敬敏,手心旋即染上一大片血迹,他挑眉向方才黑影闪过的方向一望,似乎明白了什么,颤声道:“我带您去找太医!”
“我不要紧,你快去……通知御城卫,逍遥王要带兵逼宫,晚了就来不及了……”
裴卿犹疑地凝着张敬敏腰间汩汩流出的鲜血,继而将他搀扶到桥后隐蔽的角落里,沉声道:“我马上回来,您千万要撑住!”
语罢,裴卿便夺起染血的灯向宫门飞奔去。酉时之后的宫门出入格外严格,而此时三刻将过却突然大开,一个守卫都没有,逍遥王手下几支人马堂而皇之地踏入行宫,仿入无人之境。
裴卿躲在石狮后,待这两队人马走远便趁机乘一匹快马跑出行宫。马在山路上奔驰片刻,他远远瞧见月下那玲珑的身影,立即勒马上前。
裴卿衣袍上的血迹刺痛了阿四的双目,他惊呼:“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啊?!”
“这不是我的血!你快骑这匹马去找御城卫统领王奉宪,御城卫就在鹿台附近,不消一刻便能到,一定能在逍遥王叛军入行宫前赶来!”
身后传来铁甲相撞和追查的人声,马蹄足音越来越响,似是要踏破隐秘的长夜。
还未等阿四反应过来,裴卿便一把将他抱上马,慌乱地把马鞭塞进他手中,急切道:“我要回去救老师,援军的事就拜托你了!”
阿四凝着身后靠近的火光,恍然似的把头一点,旋即驾马而去。裴卿立即吹灭手中的宫灯向山路旁的丛林跑去,方跑了几步,一道张弓搭箭的劲声将他的视线拉回山路。
火把浓烟滔天,逍遥王军队蜂拥着一个身披金甲的男子,那男子于马上挽弓蓄势,正瞄准了前头的阿四。电光火石间,一根羽箭已离弦而去。遁入黑暗之中的阿四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吟,从马上坠下,随后大队人马便冲上前去将他团团围住。
裴卿眸中惊诧之色霎时被酸楚的热泪掩抑,几息踌躇,他终是回身沿原路返回鹿台。
鹿台早已火光滔天,哀嚎四起,行宫由御城卫严兵把守,连逍遥王军队的影子都不见。
裴卿方一踏入宫门,便大批御城卫将他围了起来。领头的王奉宪提灯上前一探,见裴卿的凌云服满是鲜血,眼中寒光一凛,一把冰冷刺骨的刀便架在裴卿脖子上。
“王统领,下官有事相报!御史大夫遭人行刺,危在旦夕!”
宫灯跳动的火光映着王奉宪的脸,一道自眼角开到面颊的疤痕随他眉目间闪动的厉色显得愈发狰狞,“奸人张敬敏联合逍遥王私通突延,幸得江尚书及时发现,通知御城卫方才化解危机。陛下有令,彻查鹿台行宫所有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不得放过!”
奸人,私通突延。裴卿怎么也想不到,这沉重的罪名竟有一日能和自己光风霁月的老师联系在一起。他眉心紧拧,被汗水黏湿的发丝贴在上眼眶上,一双瞳仁幽幽深深。
这些御城卫部署井然,显然是收到行宫有变的消息就立即赶来的。仓皇之间,谁能未卜先知般前去报信,不言而喻。方从逍遥王爪牙手下脱身的余悸未消,眼前的景象再度令他不寒而栗。
“王统领且慢——”一道高声止住了王奉宪,而后一袭人影从御城卫当中艰难地挤上前。
年近四旬的裴晏回绯服金革,颤巍巍向此处跑来,微蹙的眉宇间布满惊慌和忧思,朝王奉宪躬身作揖道:“小儿顽劣离席,不知行宫大变,还请王统领见谅。小儿乃御史台之人,按理应交付御史台处置,莫要惊扰圣上。”
王奉宪闻言,神色微变,随即收刀入鞘,道:“那便委屈小裴大人暂押此处,随我等回宫后再交给御史台审问了。卑职也是奉命行事,请裴侍郎切莫怪罪。”
语罢,王奉宪便押着裴卿将其带走。裴卿回身一瞧,暗夜中的裴晏回不由追望几步,忧心忡忡的目光仍不住向他投来,直至他被押上载满囚犯的马车方才离去。
裴卿同囚犯一起被送进推事院的地牢连夜审问,他虽在推事院当值半年多,听惯了同僚口中有关地牢严刑酷法的描述,却从未真正踏进过这幽暗潮湿的牢房。不是以御史台官员的身份,而是以嫌疑犯之名被押入其中。
眼前间或一闪的火光刺痛双目,他瞧见刽子手从炭盆里夹出一块烧的通红的烙铁。炭盆中猛然吐出几道火舌,狰狞缭绕,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滚烫而炽烈的火星在坠落铁索的一刹登时冷却,仿佛被刺骨的陷阱扼住喉咙。哑然无声,顷刻窒息。鲜活的哭喊丝毫不敌死寂的人心,任囚犯如何哭天抢地,叩头求饶,狱卒依旧用冰冷的刑具蹂躏其身。
裴卿浑浑噩噩地立在门口,耳畔残忍的折磨和呻吟声越飘越远,混混沌沌,眼前的一切仿若不真切的梦魇。出神之际,有人猛然推了他一把,他便失足跌了出去,被一个眼里闪着寒光的狱卒死死踩住脊背。下一瞬,那只染满污泥和鲜血的手便扯下他的发冠,恶狠狠按住他的后脑,将他的脸埋进泥泞当中。窒息感在毫无用处的挣扎间愈演愈烈,不知过了多久,狱卒才一脸餍tຊ足地抓起他的肩,将他一把扔出去。
眼前一片漆黑,只听刑桌一声哐当,待他视线再度清醒时,竹绿色的凌云服已被胸膛渗出的鲜血染脏,昏暗之中看不分明成了什么颜色,顺着鹭鸶飞天的图案淌了下去。
“说!张敬敏通敌之事,你是否参与?!”
下颌撕裂般的疼痛阵阵刺激着裴卿的神经,急速喘息之时,腥黏的血液便顺着喉咙吞吐的动作灌入腹腔。
他泪雾闪烁,极力高声道:“我未曾参与,张公亦是如此!”
话音一落,狠厉的手掌便朝他掴下来。儒雅清俊的侧脸顿时一片猩红,粘稠不堪,眼眶中摇摇欲坠的泪恍若他颤抖的尊严。肥头大耳的狱卒咬牙切齿,一遍遍重复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他并不在意究竟有多少无情狠辣的手段用在了自己身上,只知道那一夜,一种无力反抗的屈辱打破他不可一世的自尊心,将他撕裂。
裴卿从推事院的牢房出来时,已是天明。虽说他在地牢内并未受到严重刑法,但彻夜审问已将他折磨得憔悴不堪。踏出牢房那一瞬,灼人的强光毫无防备刺向他的双眸。他伸手一遮,待适应了正常的日光,方从五指的缝隙中窥见青天。
推事院亦是一番萧瑟景象,众人皆是面色惨淡,惶惑失神。裴卿叩开台中丞处理公务的房门,从半开的缝隙里望见一张惆怅的脸。
“潜之,你回来了。”严修鹤瞧见裴卿满身伤痕,不禁眸光一动,“我已和地牢那边打过招呼,他们怎么还下这么重的手!”
裴卿把头一摇,上前提袍一跪,用几近哀求的声音道:“严中丞,老师是无辜的!御城卫显然是有备而来,联合外敌的另有其人,老师他是无辜的啊!”
裴卿说着死死抓上严修鹤袖口的云雁图案,从那一双赤诚的眸子里积起深重的不甘,严修鹤惨淡的面色不禁显出几丝不忍:“潜之,我何尝不愿意相信张公是无辜的,可江获带御城卫去鹿台时,逍遥王的人马正堂而皇之踏进行宫。洪家军、萧家军、以及在外埋伏的突延军队被一网打尽。陛下龙颜大怒,此情此景,你叫我如何辩驳?”
“我见过那个人……他伤了老师,他肯定知道幕后主使是谁!你们抓到了没有?你们审过没有?”
严修鹤立即俯身捂住裴卿的嘴,“潜之,出了这个门,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知道吗!你说的那个人我们审过了,是个突延喽啰,他一口咬定是张公写信给突延,预谋在鹿台逼陛下退位,扶持逍遥王登基。突延人说张公临时变卦,威胁他……转投自己上位。无论怎么审,他都是这几句话。而江获呈上来那封通敌文书,确实是张公笔迹。人证物证具在,根本无从抵赖!”
承露殿案牍前,萧明娥一手抵着额角合眼养神,身侧的侍女轻执小扇摇风。门外一阵荒乱传来,殿门猛地被人破开,众人皆是一惊。眼前女子身披铁甲,手握一杆寒枪,目光凛凛,细长的眉似飞入云鬓,英气十足。她三两步踏入殿中,秋眸里盛着哀婉道:“明娥,鹿台一事有蹊跷,你不能动洪理!”
萧明娥眼皮都没抬一下,待宫人将殿门合上才轻启红唇:“凡入殿临君者,不得披甲持械,这道理,逍遥王妃难道不懂么?”
萧云荷解下身前铁甲,眸光顿在眼手中的红缨枪上,片刻后猛然调转枪头,往立柱后一掷,枪身骤然飞嵌入地,炸起一片木屑。
萧明娥这才微微抬起凤眸,“阿姐今日若是来替洪理求情,大可不必枉费口舌了。洪理与张敬敏联合突延之事铁证如山,朕不会因为他是朕的姐夫而手下留情。对佞臣仁慈,就是对百姓残忍。”
萧云荷眸光一颤,凝眉道:“你所谓的证据不过是有心之人安排好的,那是江获的阴谋!明娥,若非你忌惮舅舅,执意要在鹿台搭棚唱戏,怎会给真正奸佞之人可乘之机?你明知道,洪理带兵是去平叛的!若不是洪理及时赶到,突延人的铁骑早就踏进皇城了,你又怎能安生地坐在殿中摇扇小憩?!”
摇扇的侍女闻言,不禁发出一声惊呼,手中的扇子倏然坠地,她跪坐着向后连连退却,口中大喊饶命。
萧明娥并不理会侍女苦命求饶,只是微微欠身凝着堂前怒目睨她的萧云荷,竟勾起一丝诡秘的笑意:“阿姐,那日在鹿台,舅舅就和我说起你心思单纯。那个洪理说什么你都信,父亲把你嫁给他这等心机深重之人可真是看走了眼。”
“萧明娥,我当初信你,让舅舅一人赴你的鸿门宴才是真的看走了眼。”萧云荷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充满寒意的目光仿佛要将眼前之人撕碎。
萧明娥一脸扫兴地把眸光转向案牍,捻起带着一角殷红的半片虎符,低声道:“秦豫周享国舅尊荣,地位财富享之不尽,朕自问给足了他想要的一切。若他当真为我这个外甥女考虑,又怎会不知江获那个老狐狸对朕的龙椅虎视眈眈,怎会不知朕以女子之身立朝之难,怎会连一块虎符都不肯给我?”
“萧明娥,你疯了。为了虎符,为了军权,你竟然连自己的亲舅舅都不放过……”
“萧家军本就姓萧不信秦,朕不过是想他物归原主罢了,朕给过他机会,谁知他冥顽不灵,又如何怪得了朕心狠呢?”萧明娥把玩着手中的虎符,摆出忧心思忖的模样,“你家那个逍遥王也一样叫朕头疼,常年自恃功高,仗着自己的洪家军军力强盛,对朕早有不臣之心。今日他或许看在你的面子上来救驾,谁知明日鹿台这场戏的幕后之人会否就成了他呢?”
“所以你打定主意,连洪理也不肯放过了是么?承凌只有十五岁,你当真想让他这么小就没有父亲么?他那么钦佩姨母,你若处死洪理,叫他日后如何看你?”
萧明娥扬唇一笑道:“只要阿姐乖乖交出剩下半枚虎符,让朕在这九五之尊的位子上坐的安心,朕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们母子。逍遥王故后,这王位便可交给承凌。十五岁,没有军功便受封王爵,啧啧……多稀罕的事,多少人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