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慢吞吞从地上爬起,道:“什么钱不钱的事,大人但凡有句吩咐,小民本来就该遵从才是。不过,小人也有难言之隐啊……已经先收了姑娘的赏钱了。”他从怀中摸出那根金簪,眯起眼细看,金簪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眼看日头升起,薄雾散去,吴宁儿的双眼已经望穿了慈云寺四周的山水,四处却一直空无一人,别说是那潇洒绝伦的俊俏公子没有出现,就连附近的乡农也没见到有人经过。 吴宁儿很有信心,因为世上有一种传说,叫
眼看日头升起,薄雾散去,吴宁儿的双眼已经望穿了慈云寺四周的山水,四处却一直空无一人,别说是那潇洒绝伦的俊俏公子没有出现,就连附近的乡农也没见到有人经过。
吴宁儿很有信心,因为世上有一种传说,叫做爱的力量。
爱的力量可以克服一切、带来一切,赶走雾霾,发光发热。
在念了无数次“他会来的,他会来的”之后,爱并没有带来情郎,带来的是肚子中发出的咕咕声。
久违了的咕咕声。
那一瞬间,吴宁儿忽然恍惚了一下,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
几乎从她记忆中消失了的事。
那些事过去了很多年,已经不太清晰,只是一些不能连续的片断和画面,让她几乎已经忘记了,唯一清晰的是刚才那一瞬间感觉——饥饿。
饥饿在她记忆中的烙印竟然如此深刻,猛然唤醒了沉睡在她心中的幼年记忆。
记忆中模糊又残缺的画面告诉她,那时候她很小,小到不能独自行走,小到说话也发音不清,有个人一直背着她在走,走在雪地里、大雨中、烈日下。
除了不停地行走,还在一直寻找食物,那些食物来得很奇怪,有从地里挖出来的,有在碗里面冷冰冰的,似乎从来没有填饱过,似乎一直持续不断的挨饿。
后来似乎那个背着她行走的人消失了,记忆中再没有出现过他的印象,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他有多大的年龄,不知道他长得胖瘦俊丑。
再后来她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女孩生活在了一起,有了饱饭吃,在她渐而清晰的童年记忆中,已经没有了饥饿,只有伤痛和劳累。忍着剧痛下腰、拉腿、倒挂、听曲、练唱,然后就是学着喝酒、行令、作诗,直到十四岁后,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更明白了自己将来的人生方向是什么。
这一点上,她比同龄那些女孩子清醒得更早。
无论多么努力赚钱,她永远也还不清自己欠下的债,无论赚下多少银子,她永远也不能赎回自己的身体。
她是没有自由的,连自我都没有,她就像是一件物品,从灵魂到肉体都属于自己的主人。
某个春天的夜晚,自觉已经阅人无数的吴宁儿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把那些存下来原本为自己赎身的钱交给了一个人,一个让她觉得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想到那个人,就会想起他的俊秀脸庞,想起他的温柔笑容,想起他的动情声音,吴宁儿脸上又一次浮现出笑容。
一个人只要在笑,那么他的运气一定不会太差。
当吴宁儿笑着望向远方的时候,果然看到远处的道路上扬起了烟尘,听到断断续续的马蹄声。
一辆马车转过远处的绿荫,出现在她视野之中,吴宁儿可以肯定,这辆车是向着慈云寺而来的。
一切便如她所想,马车径直向寺门奔来,在寺前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人也如她所料,也是她认识的人。
但吴宁儿的笑容没法再持续下去。
因为下车的人并不是柳十郎。
而是刚才已经离去的车夫。
车夫当然不会知道少女炽热似火的情愫已经被泼上了冰水,似乎刚才因为金簪引发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还没有消失,嘿嘿笑着说:“是小人回来了。刚才小人得了赏钱,一时得意忘形,把一件重要的事儿给忘记了,这就又赶了回来。”
吴宁儿原本已经冰霜一般的脸庞又绽开笑容,道:“是么,一定是十郎还有什么交代你没有说,要不就是他留有什么信函!你呀,真是糊涂,这么紧要的事都能忘记,赶快给我!”
车夫样子很是尴尬,摇摇头道:“那也不是。昨晚那位官差大人不是说了吗,要小人安安稳稳地送姑娘返乡,否则要拿我问话。小人只担心日后那位大人问起,小人便交不了差,所以又回来看看。倘若姑娘已经等到了人,那么万事大吉,小人也可安心返回金陵城。”
吴宁儿盯着车夫的眼睛,一颗满怀希望的心仿如石头沉入深潭,连声音也像从水底传来一般:“不对。你这话中有话,你明明送我到慈云寺就够了,哪有什么交不了差的?难道十郎不是这样给你交代的?又或者你对我隐瞒了什么?!”
车夫垂下头颅,吞吞吐吐道:“这个嘛,也算不得有什么事隐瞒了姑娘,只是小人私下里的猜测,说出来姑娘可别见怪。“
吴宁儿抿紧嘴唇,用力点头。
车夫道:“那位公子爷是五天前来找小人的,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俊俏的青年公子,一看就不是平凡人,另一个是个挺着肚子的胖大汉子,也是气度不凡的。两位爷没给我说他们的尊姓大名,谁是柳公子,小人实在是不知道的,姑娘说起柳公子,小人猜想必定是那位俊俏公子了。”
吴宁儿道:“必定是风雅之人,才会有一个风雅的姓,那胖大汉子,也配姓柳么?”
车夫道:“是,是,那是小人无知没见识。确实是那位俊俏的柳公子让小人昨晚到淮清桥边等姑娘,然后送你来慈云寺,还给了小人十两银子。小人这营生辛辛苦苦跑一个月,也赚不回二三两两银子,忽然得了这大笔银子,当然是好生欣喜的,当即便唤人去买了酒肉回来,给这二位爷奉酒,这次小人买的可不是猪头肉这些自己吃的寻常玩意儿,那是醉鸡、盐水鸭、鸭油酥烧饼、还有……”
吴宁儿急道:“拣紧要的事说,别说那些没用的。”
车夫道:“是。这两位爷看样子很是高兴,喝了许多酒,胆儿想必是大了,说话也就没有了遮掩,说了许多小人听不明白的事,不知怎么的隐隐约约便说起了姑娘。小人在秦淮河畔谋生计,姑娘的名气小人也有所耳闻,那胖汉一直夸那俊俏公子,那公子说他敬重姑娘,说你什么守身如玉、勇敢挚诚……”
吴宁儿脸上有了几许喜色,道:“是么?原来他在外面也这样夸我。”
车夫道:“是,他确实夸了姑娘。那胖汉就取笑他,说他……”他抬头瞟了一眼吴宁儿的脸色,继续道:“说他不碰姑娘的身子也能骗光的姑娘的钱,对他佩服得不得了,胖汉自己手头的货就很普通了,不仅相貌不及姑娘,到手的钱也不及姑娘的一半。那俊俏公子就叹了口气说,因为他敬重你,又觉得你……觉得你身世可怜,所以得了你的钱,就不再转手卖你了,还把你送出秦淮河。你得自由他得钱,算是两不亏欠。”
这时吴宁儿的脸已变得惨白,花瓣般的双唇也失去了润泽,只是不停在颤抖,忽然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下。
车夫连声呼她,吴宁儿紧闭双眼,毫无反应,又伸去手探她鼻息,感觉气息虽然急促,但还算正常之事,这才放下了心,自言自语道:“唉,姑娘给气晕了,都是我的错,这话我可不敢给你明说,你晕倒了听不见,我就自个儿说说吧。”
“那两人都是江湖上的骗子,小人跑这赶车的活儿,多多少少知道江湖上这些事,所谓燕麻蜂雀四门骗术,他们就是‘燕’门的,得有模有样、机巧百出的人才能干‘燕’这一行,他们要不扮风流公子、要不扮有钱富商、或者是胸有锦绣的落魄书生,专骗那些官家姨太太呀、外室呀,还有你们这样的院子姑娘的,骗得你们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吴宁儿仍然不说话,双目紧闭。
车夫又叹息了一声说:“照说我收了柳公子的银子,就不该给姑娘说这样的话,但我的良心上过不去呀。毕竟是我送你来慈云寺的,这里荒山野岭的,前些日子又死了那么多的人,遍地都是孤魂野鬼,我不想姑娘你一直在这里傻等……你是永远也等不到他的。”
他又轻唤了吴宁儿几声,吴宁儿仍旧是双目坚闭,一声不吭,眼泪渗过浓密的睫毛,缓缓流了出来。
车夫深深叹了口气,也只得坐在地上,支着脸呆望着那张美丽的脸,愁眉苦脸道:“吴姑娘,你倒是逃出来了。我还得在金陵城继续做这赶车的营生,昨晚那几个官家,只怕不是什么捕快,是锦衣卫的人,我丁阿三这可就惹上麻烦啦……”
便在这时,不远处一个声音传来:“小子倒有点眼力价,不错!老子正是亲军都尉府的人。”
车夫惊呼了一声,观望四周,却仍然空无一人,不知声音从何处而来,惊道:“大人,你在哪里,你怎么就跟上我们了?”
一阵笑声传来,那马车车厢顶上忽然现出一人,正是昨晚挥鞭喝叱的小康,他长身负手而立,又冷笑两声,屈膝展臂,纵身一跃,身影如同大鸟一般腾空而起,飞掠数丈落身在车夫面前,厉声道:“果真是天下脚下藏刁民,满口谎言,欺瞒朝廷命官,害得老子整夜来回奔波,若不是你这马车留下的车辙与众不同,老子还跟不上你们,真是不怕抓你去剥皮抽筋么!”
车夫坐在地上,连连后退,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小康脸色稍稍缓和,又道:“小子,你是踩了狗屎运,幸好撞上的是我,若是其它人,你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取了你性命。要想活命很简单,先把吴姑娘交给我,日后你就在金陵城做我的眼线,你照旧赶你的车,若是听到看到有什么有趣儿的事都告诉我,每月还有赏钱可拿,你若是有什么街面上的麻烦,老子还可以罩你几分。”
车夫慢吞吞从地上爬起,道:“什么钱不钱的事,大人但凡有句吩咐,小民本来就该遵从才是。不过,小人也有难言之隐啊……已经先收了姑娘的赏钱了。”
他从怀中摸出那根金簪,眯起眼细看,金簪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他不断摇头,又赞道:“一金十银,光是份量也值八两银子。大人你看,这做工、这手艺、还有这一段上好的珊瑚,怎么也值二三十两银子,小人累死累活赶车一年,也攒不下买这根金簪的钱。”
他看着小康,语气平稳了下来:“请大人恕罪,收了钱,小人不能出卖雇主的,若是坏了行规,小人日后怎么在这一行混呢?不混这一行,又怎么给大人当眼线呢?”
小康冷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居然还有狗胆和老子讨价还价?别说拿这姑娘回去根本不用问你,就算是立时取了你的狗命,也是小事一桩,滚一边去吧!”
他双手一直背负在背后,此刻话音一落,他右臂展开,一条细长的黑影骤然从他手中飞出,犹如灵蛇般卷向躺在地上的吴宁儿。
刚才麻木无知的吴宁儿似乎知道有物袭来,细腰一拧,双手撑地,身体忽地腾起,几个筋斗倒翻出去。那条细长黑影便落了空,黑袍人大喝一声,身形倏然跨出,刹那间已移出两三丈之远,细长的鞭影象大海波涛一般,翻滚成一圈一圈,连绵不绝,吴宁儿不断高声尖叫,却避无可避,终于给长鞭捆作一团。
小康轻抖绳索,将捆成粽子一般的吴宁儿凌空拉回,伸手随意在她后颈一戳,扔在地上,吴宁儿不仅手足不能动弹,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小康冷笑数声,随即一柄又薄又细的长刀从腰间皮带中拔出,刀一出鞘立即弹直,只见刀光一闪,直接向吴宁儿的脚跟上挑去。
车夫大叫一声,上前连连挡在小康面前,挥动双臂道:“康大人,康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呀!吴姑娘是凭这双脚跳舞讨生计的!”
刀光闪耀,长刀一转,架上了车夫的肩膀,小康冷冷道:“泥菩萨过河,还想保别人么?小子,别说我们锦衣卫仗势欺人,给你一个选择,要么从此做我的眼线,要么把你的狗命就留这里,自己选一个!”
车夫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身体真的僵成了泥菩萨,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刀刃,眼看着刀刃缓缓移向他的脖子,冰凉的刀锋已经贴上了肌肤。
车夫忽然道:“这刀子倒是不错,平常卷在腰带上,一点也不显眼,最难不是可以卷起来,是拔出来弹直之后不软。大人这把刀不愧是河东董家制刀,值钱得很,得七八百两银子才行。大人,你若是把这刀子赏给小人,说不准小人……”
忽然间他双手提起,空手抓住了刀刃用力扳回,细长的刀刃竟然被卷作了半个圆圈,小康暴喝一声,后退几步,同时左掌叉开五指向车夫喉间抓去。
车夫紧跟他上前,右手探出与小康十指相交,抓在一起,二人保持一刀的距离不变,猛然间车夫再次跨步向前疾冲,两人的身体重重地撞在一起,咣的一声,长刀腾空而起,二人又分别连退数步停下,凝立不动。
长刀仍然向上升腾,在空中不停旋转,刀刃反射出数道刺眼的光芒,好久之后才向下跌落,火星迸射,刀尖刺入了地上的青石缝中,刀柄犹在不住颤抖,发出嗡嗡之声。
小康身体微微晃动,一头扑倒在地,又缓慢地扭动几下,再也不能动弹了。
车夫抬起自己的右掌端详了一会,叹了口气,走到吴宁儿身边,解下缚住她的长鞭,将吴宁儿抱到寺门一处平坦的角落边放下。转身回去蹲在小康的尸体前,久久凝视不语,又摇头叹息了一声,从他腰间拉出一块铜牌看了一眼,匆匆起身跑向马车,提了一只水袋出来,倒了水在地上,拔出插入地上的长刀,割下一片小康的衣襟,反复擦拭地上的几点血迹。
擦好之后,他又跪了下去,双手合什对着小康的尸体,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念叨了什么,然后拣起小康留下的长鞭,用长刀割成数段捏在手中,再扛起尸体,奔入寺后那片废墟。
吴宁儿睁大眼睛看着他来来回回,只可惜口不能说,手脚不能动弹,也不知他想干什么,等了片刻,寺门后的废墟中火光燃起,青烟升腾,一股恶臭随之传来。
又过了好一会,车夫终于从里面慢腾腾走了出来,手中提着那柄长刀,脸色灰暗,看不出是喜是悲,他走到刚才击毙小康的地方,低下头回来查看,确认没有什么留下什么破绽之后,再走到吴宁儿身边,木然道:“其实,我一点都不愿意杀人,这都是给这当官的逼的。唉,这康大人不用毒蛛手逼我该有多好,真是的,真是的,太害人了……”
吴宁儿口中唔唔发声,却说不出话,想要点头,却不能动弹。车夫骈指连点几处穴道,吴宁儿身上一松,终于可以自由行动言语了。只是她这时说出来的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好半天才能明明白白道:“大侠……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车夫只是摇头,颓然道:“别提什么大侠,小人就是一赶车的把式,收了姑娘的钱,就得保你平安,这是咱们这一行的行规啊。再说了,不杀了他,我自己的命也没有了,小人愚笨得很,也没其它的好法子啊。”
吴宁儿连呼几口大气,好不容易稳定了心神,这才小心翼翼道:“请大哥不要自称小人了,这不是折杀我吗?就算大哥没有救我,我这样……我这样的院子姑娘,做的是这世上最卑贱的营生,是没有资格听别人自称小人的。刚才我听到大哥自称姓丁,名叫丁阿三,我以后叫你丁三哥可好?”
丁阿三道:“姑娘愿意怎么叫我都成,眼下咱们惹上了祸事,要紧的是得赶快找到个安稳的地方避一下。你家中可还有亲人,我先送你返回故乡,余下的事儿,唉,到时候再说吧。”
吴宁儿缓缓摇头,低声道:“我从来都不知道家在哪里,更不用说什么亲人了,十郎他又……”说到柳十郎,她声音忽然哽咽,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还提什么柳公子,我真是糊涂,姐妹们都说太俊的男人靠不住,我偏偏要信这些绣花枕头,信这些花言巧语,都是我自找的,也别指望他什么了,只当是一场梦罢。丁三哥如果愿意帮我,能否送我去一个地方?”
丁阿三道:“当然可以,我就是干这活儿的,还正愁没地儿可以安放姑娘呢,你要去哪里,我就送你去哪里。”
吴宁儿站起身,指了东方道:“去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可以看见大海的地方!”
丁阿三迟疑了一会,才道:“好吧,我送你去,不过这个事,话得先说说清楚,从这里去海边路途遥远,本来近路是乘船顺长江而下,但看这样子,咱们是不能走水路的,若是江上再遇到官家的人,就无路可逃了。走陆路的话,来回怎么也得个把月的时日,这个银子么……不算姑娘自己的开销,只算小人的投宿、饮食、马料,还有马车的轮毂恐怕得修一两次,估摸着得花十两银子,你的钱都给那个柳公子了,你还有银子么?”
吴宁儿眼中泪痕未干,却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