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音一落,驿道之上已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吴宁儿心中一跳,拉开车厢后帘,果然看到远处几点火光摇晃,明着就是顺着驿道疾驰而来,想起车夫刚才的话,心中也有些着慌,便真从手炉中摇了些炭灰出来,和了茶水抹在脸上,把头发抓得散乱一点,又用力将眼眶揉得通红发痛。马蹄声越来越近,转瞬已抵达马车后面,一声响亮地马鞭击空之响,接着传来一个男子威严的声音:“赶车的,把车停了!” 淮清桥,明月下,河上飘起一层轻烟。 远离了烟花巷陌,四周非常宁静。 马车静静地停在桥边,厚实的青布遮掩了车厢,一个青衣汉子蹲在马车前的石礅上,支着脸,木然望着天上明月,一动不动。
淮清桥,明月下,河上飘起一层轻烟。
远离了烟花巷陌,四周非常宁静。
马车静静地停在桥边,厚实的青布遮掩了车厢,一个青衣汉子蹲在马车前的石礅上,支着脸,木然望着天上明月,一动不动。
吴宁儿藏身在矮墙后,偷偷看着那汉子,忽然想起秦公子,不禁噗呲轻笑了一声。
这青衣汉子也是像秦公子一般的凝固雕像,只是秦公子是寺庙前的石雕的韦陀大神,威风凛凛,这汉子则是乡下的泥塑土地公公,土俗可笑。
她摇动手腕,腕上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铃音,在静夜中远远地传了出去。吴宁儿知道,车厢中会立即回应一段《眼儿媚》的箫声。
箫声响起,的确也是《眼儿媚》的曲调,吴宁儿轻快地跳出来,笑逐颜开,象一只快乐的小鹿,张开双臂奔向马车,可她跑到那辆马车背后时,又立即又停下,抱起双臂,样子很是尴尬。
箫声和曲调都对,但吹箫的人,却不是那个俊俏潇洒的柳公子柳十郎,是刚才那个泥塑土地公公一般的青衣汉子。
那汉子其实很年轻,和柳十郎年龄也差不多,不到三十岁的样子,没有土地公公那么老,五官看上去倒也端正秀气,两道浓眉,眼神清亮,鼻梁挺直,只是笨拙地捏着那支风雅的洞箫的模样,看上去土里土气地十分可笑。
汉子迎上来浓眉一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可是吴姑娘?小人是来接您的车夫,请姑娘上车吧。”然后笑意满满地撩开车帘。
吴宁儿眼巴巴看着车厢内,幻想着那张情郎的面孔,车厢内却空无一人。
吴宁儿大失所望,低声道:“十郎不在啊……柳公子给你交代的什么?你一个赶车的,怎么会吹这曲《眼儿媚》?”
马车夫睁大眼睛,愣了一下,又立即道:“柳公子……哦,对对对,那位公子爷付了银子,让我来接您,二更前出城,明早赶到五十里外的慈云寺。这曲子么,小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儿,是那位公子爷吩咐我,若是听到腕铃响起,就这样吹上几句,小人就照做了,说实话,小人也只会吹这几句,就这几句,小人还练了大半天呢。嘿嘿。”
吴宁儿瞥了他一眼道:“看你模样倒还周正,人也不傻,这繁复的曲儿也能一学就会,柳公子可是对原曲作了变调和修音的,难怪我听上去味儿不那么正……好啦,说这些你也不懂,那就送我去罢,赏钱自然少不了你的。”
车夫呵呵直笑,连连点头,小心把吴宁儿扶上车,得意洋洋道:“姑娘看看,这红木的车厢、这花梨木的轮毂、这精钢打造的护圈、这上好缎子的坐垫……不是小人吹牛,金陵城里要找一辆更好的马车,那可难喽。”
吴宁儿嗯了一声,这么优质的马车固然是柳公子的一番心意,但比起能见到意中人,马车的优劣一点也不重要。
那车夫仍然笑道:“天黑夜寒,小人特地为姑娘准备了手炉和热茶,咱们这就启程。时辰是够的,路上慢慢走,姑娘可以睡上一觉,包管明儿一早就到慈云寺。”
马车顺路而行,不多时便出了城,吴宁儿撩开车帘回望夜色中的金陵城,只见灯如繁星,忍不住得意地笑了。
从明天起,吴宁儿这个名字将会响彻金陵,会成为秦淮河畔的神奇传说。
她甚至想像,多年以后的某一天,老迈却仍然美丽的吴宁儿重游故地,依然听到如花少女们、青年才俊们谈起这个故事,俗世渺渺,人生茫茫,那是何等的荡气回肠、感慨万千却又淡定似水。
明月如炬,驿道无人,马车不疾不徐地向东而去。车夫驾车的本事很是不错,车走得平平稳稳,人也安安静静不多嘴多舌,吴宁儿一路听着踢踏踢踏的马蹄声,想着那张俊俏脸庞,捧着热乎乎的暖炉,也不知走了多远,迷迷糊糊地渐渐要入睡。
忽然间马车停下,吴宁儿猛然醒来,正在问话,那车夫的声音道:“吴姑娘,咳,小人有句话不得不说。咱们乌漆麻黑的半夜赶路,要是有人问起,你可不能说你是吴姑娘,也不能说你要去慈云寺。”
吴宁儿道:“这倒是奇怪了,我该怎么说呢?”
马车夫道:“瞧您这身衣衫,像是大户人家的丫鬟,所以姑娘呐,您得说您是前面十来里陈家村的人,在城中什么大官家里做下人,眼下老娘重病难返,这才着急赶路去见最后一面。这话听着不吉利,也看低了姑娘的身份,可也只得这样糊弄才会有人信。”
吴宁儿并不相信,淡淡道:“深夜之中,又没官府的差官,哪里会有人随便查问你,你这赶车的别想那么多,只管把我送到便是。赏钱自然不会少了你。”
车夫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道:“那位公子爷已付了银子,赏钱什么的,并非小人所想。小人想的便是如何安安稳稳把姑娘送到,姑娘切切记住小人的话,说实话,姑娘实在生得好看,不如把炉里炭灰抹点在脸上,还是不惹人眼为好。”
他这话音一落,驿道之上已隐约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吴宁儿心中一跳,拉开车厢后帘,果然看到远处几点火光摇晃,明着就是顺着驿道疾驰而来,想起车夫刚才的话,心中也有些着慌,便真从手炉中摇了些炭灰出来,和了茶水抹在脸上,把头发抓得散乱一点,又用力将眼眶揉得通红发痛。
马蹄声越来越近,转瞬已抵达马车后面,一声响亮地马鞭击空之响,接着传来一个男子威严的声音:“赶车的,把车停了!”
吴宁儿偷偷从帘角缝隙向外看去,见五六匹马已围住了马车,马上乘客都是一袭黑袍,最前那人手执灯笼,另一只手挥动马鞭啪啪作响。
车夫停了车,战战兢兢跳下来,扑通一声跪下去,大声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小人就是个赶车的把式……求大王饶命。”
那人道:“什么大王小王,老子不是劫道的。看你装模作样的怂样,这车上可窝藏了什么年轻女人?”
车夫连声道:“有,有,有!有个大户人家的年轻丫头赶夜路,大王若要压寨夫人,抢去……抢去便是,只求大王饶了小人的贱命。”
那人喜道:“有个年轻丫头?!”身形一晃便跃下马背,刀光一闪间,车厢后帘已被挑起,灯笼伸进了车厢之内。
吴宁儿尖叫一声,缩在车厢一角,本来也打算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没料到这时心中真的恐惧起来,身子也真的开始颤抖,说话的声音也在发颤:“我……我……是个丫头,在魏国公府里做杂役的小丫头,我也没什么买路钱了,钱都给这车夫大哥雇车啦。还有……我可不能跟你做那个,什么压寨夫人!”
那人将晃动灯笼,凝视吴宁儿的面孔,沉声道:“哼!金陵城外两百里,可没什么山大王。”
灯笼照耀之下,那人的面孔颇为年轻,五官还算清秀,吴宁儿拍拍胸口舒了口气,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见那青年面目只是威严,并非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已有了主意,便皱起眉头瘪着嘴道:“原来不是山大王,真是吓死我了。那你……必定是深夜追缉歹人的朝廷大人了?”
青年只冷冷瞧着她,不动声色。吴宁儿道:“大人,家母重病在身,求大人给个方便,让小女子能赶回乡下见老母最后一面……”
她想着自己这般漱玉院的头牌,却要如此扮丑受苦,又想到那说话不算数的柳公子,眼泪真的哗哗流了出来,又道:“如此大恩,小女子自当铭记于心。只是我在府里地位卑贱,只能给逸乐居那些唱曲跳舞的姐姐们洗衣抹地,没法子在徐公爷面前给大人们美言的。”
那青年盯着吴宁儿灰扑扑泪兮兮的脸蛋,犹豫不决,这时另一匹马上有人道:“小康,徐公爷确实是养了一批歌舞伎,听说色艺双绝,那院宅就叫逸乐居。想来寻常人也编不出这般谎言。咱们继续赶路,别和徐家扯上干系,避免多生事端。”
说话之人坐于马上,纹丝不动,全身都笼罩在一袭黑色的斗篷之中,连脸上也戴着一具黑黝黝的面罩,声音冰凉尖细,却自有一股震慑人心的威严。
被称作小康的青年垂头应诺,飞身上马,忽然又挥出一记马鞭,那车夫惨呼一声,小康道:“你这小子不地道,只顾自己不管雇主。给你一鞭长个教训,收了姑娘的钱,就得安安稳稳送人家回乡才是!老子以后在金陵城若是见了你,可得好好讯问一番!”
几人旋风般策马而去,转瞬间便没了踪影。车夫嘿嘿一笑,畏畏缩缩爬上了车,挥鞭催马前行,回首瞧了吴宁儿一眼,赞道:“姑娘果然聪明伶俐,这一番话真是天衣无缝,人小好生服气。”
吴宁儿看着他的清俊的面孔,想起刚才下车就求人饶命的可怜模样,心中颇有几分轻视,摇头道:“真是可惜了这幅皮囊。”伸手把车帘放了下来。
车夫毫不介意,又道:“不过他们这些官老爷也不傻,再追几十里仍然捉不到那些歹人,只怕回头来正好和与咱们撞上。前面五里路有个岔道口,有另一条路也能通往慈云寺,小人是个糊涂虫,请姑娘拿个主意罢。”
吴宁儿道:“你明明有主意了,干嘛又问我。你只管安安稳稳送我去,走哪条道是你的事儿。”
车夫也不再言语,催马改道而行。这条道就比不得刚才的官道了,坎坷不平,一路颠簸得吴宁儿坐立不安,有几处坡坎更是行走艰难,那车夫还得请她下车来帮忙执灯照路。
吴宁儿举着灯笼,撅起嘴不说话,看着双脚沾上的污泥,又气又恼,心中着实将那车夫大骂了一通,但看着他呲牙咧嘴拼着老命使劲拽马上坡的样子,又骂不出口。只能安慰自己:世上大凡好事多磨,只要到得了慈云寺,见了柳十郎,从此就脱离了样卖笑卖艺的生涯,这点艰辛又有何妨?
时当夏初,曙光早现。吴宁儿整整一晚都在上车下车、不断折腾,已累得筋疲力尽,昏昏沉沉就要睡去。听到那车夫欢呼道:“到啦到啦,姑娘请看,前方右首便是慈云寺了!”
吴宁儿猛然清醒过来,掀开车帘,前方薄雾缭绕,隐隐约约可见一处庙宇的建筑,飞檐高翘,十分宏伟雄壮。吴宁儿心里咚咚地跳了起来,慌忙取出锦帕沾了茶水,将脸上的炭灰擦去,又将散乱的头发捋顺。
马车越来越接近,吴宁儿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待车一停稳,她想也不想就跃出车厢,一心想着冲上去投入那个温暖的怀抱。
只是寺门前空无一人,无怀可投,不仅无怀可投,连刚才在晨曦薄雾中看上宏伟雄壮的慈云寺,除了高耸的山门还算完好、“慈云寺”三个大字赫然在目,其余房舍全部是一大片残破的焦瓦黑壁,寺内那些千年古树,只剩下光秃秃黑乎乎的枝干。
曾经琼楼玉宇、飞檐流丹的慈云寺,竟然被火烧成了一片废墟!
吴宁儿顿时也成了一尊木雕的塑像。
那车夫低下头道:“昨儿小人有话没敢给姑娘说,两月前,有一伙叛党逃到这里,还躲进了寺里面。锦衣卫那些大人们强行攻寺,几轮火箭射进去,那个大火呀,将这里全烧光了,寺里那些叛党和僧人,烧死了也些人,剩下活着跑出来的,也都给下大牢了……”
吴宁儿怒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车夫哆哆嗦嗦道:“这个……那位公子爷是这般交代的,姑娘也是这般应承的,小人哪里敢多嘴多问?何况小人以为姑娘的见识,多多少少是知道慈云寺被烧了这事的……姑娘,小人总算把您送到慈云寺了,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么?”
吴宁儿跺脚道:“我老人家?!我很老么!”
车夫头低得更低,低声道:“是,小人糊涂,是小人的错。如果姑娘没什么吩咐,小人这就想回去了。”
吴宁儿哼了一声,道:“去,去!去!省得看到你我心里烦……他既然这要在这里见我,我想他总会来的,我就在这里等他呗。”
话一出口,吴宁儿忽然觉得自己果然聪明,一下就猜到了柳十郎的用意,有时候,等待也会是一种甜蜜。想到这一点,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从包袱中摸出一支金簪,道:“本姑娘说话是算数的,你总算把我送到了,昨晚你让我扮小丫头,躲过了官府的麻烦,总算帮了我。车夫大哥,多谢你了,你自个儿回去吧。”
车夫见了金簪,眼中放光,接过来掂了一下,大约有七八钱,顿时一张脸笑得几乎要烂掉一般,道谢的声音也囫囵得听不清楚,忙不迭地转身钻上车,长长地吁了一声,扬鞭催马,带起一股烟尘调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