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的摊子铺得并不大,截止目前也只开了30几家门店。市场动荡,万家员工也是身处其中的个体,即便暂时还没受到波及,也难免人心惶惶,周例会过后,乔灼和孙敬东开了个小会。乔灼提出想要趁这个时机逆流而上扩张门店的想法,孙敬东难得没有反对。“这是个抢占市场的好机会,你打算扩张到多少家?”孙敬东摩挲着新换的猫眼袖扣,试图让宝石微凉的触感令自己澎湃的心绪降温。“至少扩张两倍吧。”乔灼心算着,给出一个较为保守
2005 春节前夕,乔煊传来怀孕的消息。
孩子的父亲是黄毛儿李盛,刚满 22 周岁,母亲乔煊 19 岁,还没到法定结婚的年纪。
在自家客厅,两张稚嫩的脸跪在乔灼面前的时候,乔灼切切实实感觉到头痛。
“姐,医生说我怀的是双胞胎,我舍不得打掉。”乔煊哭成个泪人,旁边的李盛闷头不发一言。
李唯这个堂姐被他气得肝儿疼,忍不住踹了他一脚。她跟这个堂弟走得不近,要不是李盛爸妈跑到她们家哭天喊地求着她爸妈一定劝着亲家把孩子留下来,才懒得躺这滩浑水。
脑瓜仁儿嗡嗡作响,乔灼气极反笑:“你们不用非得把这恶人的名头按我身上,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累了,不想管。”
乔灼这边一松口,李盛家里那边就立马订了来京的火车票,说是想赶在年前给两个孩子订婚,顺便见见亲家。
女方男方的家长头回见面,是男方选的地方,说开店的老板是老乡,做的菜特别正宗,美其名曰让未来儿媳妇提前适应家乡味。七拐八拐藏在街尾的小菜馆,乔灼在北京多年,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李唯被叔叔婶婶拉来充场面,迈进饭馆的那刻总感觉脸上火辣辣挨了一巴掌。
乔煊孕吐严重,店里油烟大,她干呕不止,连着好几天吃了吐,胃里什么都没有,吐也吐不出来,嘴里又酸又苦。大概是觉得两姐妹没有家里长辈撑腰,李盛妈还过来装装样子关心乔煊,李盛爸脸上嫌弃的表情都快掩饰不住,对李盛妈道:“谁家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你让她吐吐就好,别人还吃不吃饭。”
在场的人一时脸色各异,李盛那边临时有事还没到,李唯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事情发展到这,依乔灼的性子,她早就应该拉着乔煊离开,却被妹妹在桌子底下按住了手。
这饭局六个成年人,还有个怀了孕的,只点了五菜一汤,还都是小炒凉菜。李盛父亲摆明了说,自己家里不算富裕,只能准备村里自建的婚房。
他们那边是有彩礼风俗的,李盛父母的意思是能不能结婚之前只给三金,等明年孩子生了也领了证,老两口再拿出部分积蓄给两个孩子买房。
男方拿不出多少钱,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乔煊是乔灼的妹妹,姐姐在北京当大老板,是不是能拿出一部分钱来给妹妹付首付。乔灼没接茬儿,她天生长了张不好惹的脸,不笑可怕,皮笑肉不笑的时候更可怕。
乔灼刚买房,李唯在乔灼住的小区租房,同小区还有秦琬宜在。李唯好张罗,经常叫另外两个人聚会。一来二去,早就将乔灼当朋友,心中的天平自然往她这边倾斜。她早就给乔灼打过预防针,说她这叔叔婶婶不是什么善茬儿。
听到这儿,乔煊实在忍不住:“结婚是我和李盛两个人的事,买不起房我们就租房,我们都有手有脚,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姐不是我妈,让她出钱算怎么回事儿呢。”
“吼,姐姐不方便出钱,父母就得出,哪个规定的?”李盛爸点了只烟,吞云吐雾起来。
乔灼冷着脸叫乔煊出去说。饭馆不大,关门站门口也能听见里面在说些什么,李盛他妈劝他爸少说点话,他爸漫不经心回她,那怎么样,反正她怀了我们老李家的种,还是两个,还能舍得打掉不成。
“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吧。”这几天乔灼频繁做梦,昨天晚上还梦到乔芳,她就那么看着她,母女两人都不说话。乔灼想最后再劝劝妹妹。
“我是跟李盛结婚,又不是跟他父母,以后不回他家,过年我都陪着你,姐。”乔煊身手去拉姐姐的衣袖,攥得很紧,生怕她甩掉自己。
姐妹两人沉默着,李盛的电话打破僵局,他说他来不了了。
李盛在五星级酒店工作,背着乔煊跟美籍华裔的富婆客人好上,富婆听说他女朋友怀孕还给他包了个大红包。李盛也下定决心要跟富婆断掉,回归家庭,做个好丈夫好爸爸。
这天是富婆要离开的日子,最后一次问李盛要不要跟她走,说到了美国就能帮他办绿卡,李盛答应了,他早就办好了旅游签证。他以为自己能抵抗住人性。
挂掉电话,乔煊只觉通身发冷,坚持不住,缓缓蹲了下去。她突觉腹内绞痛,一手捂着肚子,一手伸向乔灼:“姐,我肚子疼,孩子我不要了,我不嫁了。”
送医院及时,所幸没有大碍,乔煊底子差,医生建议暂时不要做流产手术。
晚上乔灼守夜,姐妹俩一人躺在一张病床上,像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们都知道对方没睡,又都沉默着,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直到昏昏沉沉,乔灼以为自己经进入梦里,她听到乔煊说:“我梦到咱妈了。”
两姐妹其实很少提起母亲的话题,在她们各自的印象中,母亲是柔弱的、痛苦的,饱受命运摧残的女性。她们无数次想要拉她出火海,又无数次发现无能为力。
窗外浓重的夜色,医院挂的薄窗帘是遮不住的,过滤进最柔和的月光,铺陈在乔灼白到发光的脸上,使得那面庞愈加清冷。
“妈”这个字眼,乔灼比乔煊更陌生。她是铺在厚厚棉絮下的一根小刺,力量不大,藏在最柔软的地方;无比脆弱,随时露出最尖锐的那面。乔灼没法拔掉她,只能盖上棉絮,假装不存在。
当不得不面对,才发现已经冷不丁被刺出血来。
见乔灼许久不答话,乔煊试探着问:“姐,你是不是还在怪妈?”
怪,或许吧,乔灼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我是怪她为什么没能活得好一点儿。”乔灼在想,如果母亲能过得舒心,她宁愿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她对乔煊说:“生孩子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特别自私的事,母亲可以选择要不要孩子,孩子没办法选择要不要母亲,如果你确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就要做好负责的准备,直到孩子离你而去的那天。”
乔煊将手覆上自己的肚子,仿佛能感觉到那处传来的心跳,想到她也曾经这样存在过妈妈的肚子里,如果这双孩子出生,这世上,她和乔灼又多了可想可念、血脉相连的亲人。
*
2005 年 5 月国务院出台了“国八条”,以行政手段抑制房地产泡沫,房产市场迅速冷却。
中介行业迎来又一次寒冬,很多中介公司纷纷裁员,甚至关门歇业,就连乐业置业这样的龙头品牌,也在寒冬中收缩业务。
万家的摊子铺得并不大,截止目前也只开了 30 几家门店。市场动荡,万家员工也是身处其中的个体,即便暂时还没受到波及,也难免人心惶惶,周例会过后,乔灼和孙敬东开了个小会。
乔灼提出想要趁这个时机逆流而上扩张门店的想法,孙敬东难得没有反对。
“这是个抢占市场的好机会,你打算扩张到多少家?”孙敬东摩挲着新换的猫眼袖扣,试图让宝石微凉的触感令自己澎湃的心绪降温。
“至少扩张两倍吧。”乔灼心算着,给出一个较为保守的答案。
“三倍。”孙敬东查过公司账面,只要不亏损,可以一直扩张,“现在形势不乐观,很多同行都是低价抛售店面的,我们这时候接手,会得到相对优惠的价格。”
乔灼也是这样想的。那些在万家还没有扩张到的地方,最好的店铺位置都被乐业置业占领着。开过例会的当天下午,乔灼就去接手乐业置业放弃的门店。
柳絮时节马上就要过去,还要赶在尾巴上极尽风头下场柳絮雪。乐业置业门前堆了千堆雪,门里暗淡着,没有开灯。蒋经理处理好事情正准备闭店,出门看见门口站着的乔灼。
此时的乔灼在他眼里,就是默默等待猎物死去的秃鹫,只要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就能享用最新鲜的尸体。
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蒋经理被裁员,他能屈能伸,换上笑脸迎接乔灼,想从她那讨要个职位。
“蒋经理想什么,我是来收店的,店要,人不要。”乔灼看着他,将话说得云淡风轻,她越是这样,越能激起对方的怒气。
在蒋经理发飙之前,柳铖赶到现场。好在来之前跟她通过电话,知道以她的脾气不会在言语上与讨厌的人保持体面。
将人拉回车里,柳铖突然伏在方向盘上笑了起来。他意识到,乔灼有时候真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样成熟,其实也挺幼稚的,“你是赢家,非得去输家面前耀武扬威吗?”
“如果输家没有意识到他输了,那赢家赢得毫无意义。”乔灼轻笑,“他最失败的地方就是意识到自己输了,成王败寇,他是我的谁,我没必要去照顾他的情绪。”
“话是没错,老话说,惹君子不惹小人,你不怕他给你背后穿小鞋啊。”已经交往两年,乔灼还没有换人,在柳铖心里自己已经转正,在两个人的关系中,他逐渐变得唠叨起来,又怕乔灼觉得自己烦,又忍不住去介入她的生活。
“那就看各自的本事喽。”乔灼目光移向柳铖的脸,无言看了他许久。
柳铖被盯得飘飘然,他得专心开车,只能想象乔灼的目光有多么深情,想到自己耳朵发烫。装作不经意调侃:“想做什么,等回家啊…大白天的,我今天晚上去你那,你想做什么都行。”
乔灼由衷叹了口气,问他:“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吗?”
“啊?”
“你的眼角,好像有细纹了。”乔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