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什么呢?即使是现在王伏宣也还是无法明白自己的心意。“忘不了就是无法原谅。”萧玉融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她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先前那次,我确实骗了你。不过那会他们打算放毒蛇咬你的,掉进冰湖里总比被毒蛇咬了好吧?你又没钱治病。”“所以我给他们出了这个主意,比起捉弄,他们当然更喜欢折磨你。”她说,“这样,他们知道我的态度,知道你是我的猎物,欺负你就不会再很过分了。”她又想了想
谈完了正事,萧玉融也跟王伏宣谈谈私事,“所以,你方才为什么发那么大火?”
一听到萧玉融提起这事,王伏宣身躯一僵。
“说吧。”萧玉融也不着急,也没觉得王伏宣会是开口就说的人。
她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杯茶,才耐心地等待王伏宣回答。
就王伏宣这拧巴的性子,嘴硬得要命,撬开他的嘴比登天都难。
“他们私底下在议论我的腿,说我再怎么往上爬,也是个性子阴暗的瘸子,不良于行的废物。”王伏宣说。
他低着脑袋,眼尾通红,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被气的,“刚刚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他说我是杂种!”
“连吃带拿,哪里还有说主人家的道理?”他阴恻恻地说道,“没要他的命,都是我仁慈。”
“又不是没被说过,被说了那么多回,还气呢?”萧玉融问道。
“你也觉得是我小题大做?觉得我阴晴不定?”王伏宣猛地抬起头看向萧玉融,神情从不可置信转变为愤怒。
萧玉融皱了皱眉,“你知道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骗子!”王伏宣咬着牙吼道,“说什么看重我,都是假的!你也是这样!”
“之前也是这样,骗我跳进湖里,你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他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伏宣!”萧玉融厉声喝止。
王伏宣僵住了,咬紧了牙关,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他提悬的心,不可言述的煎熬,还有他每一次看向萧玉融侧脸和背影的目光。
他明明还是气,他明明还是记恨,但是偏偏萧玉融一喊他名字,他又不敢接着说下去了。
萧玉融知道王伏宣从小就过得很艰难,在吃人的世家大族里头,在权欲漩涡的中心里沉浮。
他的父母虽然是王氏嫡系,但并不受关注,只是中人之姿,在族中需要看人眼色,维持住地位也要绞尽脑汁。
在父母葬身天灾之后,王伏宣在族中的日子愈发困难起来,仰人鼻息,摇尾乞怜,才能换来一线生机。
族中长辈看不起他,族中兄弟姐妹欺负他,连例银吃食也会被克扣。
在有足够的实力前,反抗没有用,王伏宣想知道这个道理的代价很惨重。
某次被要求学狗叫从胯下爬过去,王伏宣忍无可忍,他还了手,砸破了族兄的脑袋。
次日族兄的母亲就找上门来,叫下人打断了他的腿tຊ,骂他只是个无父无母的低贱野种。
他躺在冰天雪地里拖着断腿,没有郎中,没有草药,甚至没有炭火。
如果不是奶嬷熬坏了眼睛做绣品换点药草,当时的家主怕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还是请了郎中,他的腿就彻底坏了。
但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落下了病根,那条腿走路快了一瘸一拐的,狼狈到让人笑话。
只要这条腿还是瘸的,只要他还坐在轮椅上,无论他爬得多高,那些人都会在背地里嘲笑他。
这条腿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还是曾经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王伏宣,你还在因为当时我骗你跳进冰湖里而记恨我。”萧玉融半眯着眼睛看他,“你说你原谅我了,是在骗我。”
“我是原谅你了。”王伏宣别过头,攥紧了掌心,“我只是忘不了。”
被他砸了头的族兄在学堂里欺负他的时候,萧玉融站出来了。
萧玉融笑吟吟地说要跟他打赌,就赌他能不能猜出自己腰间的穗子是蓝的还是红的。
赢了,族兄他们就不能烦他。输了,他就得跳进冬天结了冰的湖水里。
王伏宣还以为萧玉融是想要帮他,因为萧玉融前不久才笑着向他炫耀自己新得了一条新穗子,是湖蓝色的。
所以王伏宣坚定无比地说出了蓝色,而萧玉融取下穗子,却是红色的。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即使是王伏宣到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无法描述。
因为族兄大声地笑起来,那群人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而他望向了萧玉融,萧玉融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穗子,目光轻薄得像是春日里将要融化的雪。
抬眸望向他的时候,眼神也没有丝毫动容与变化,只是随意一瞥般。
连萧玉融也来骗他,伙同那群人骗他。
“不是吧?小瘸子,你还真以为公主会帮你吗?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一个断腿的废物还敢痴心妄想呢?”
“他该不会真的以为公主可怜他吧?也是,长了张小白脸,除了摇尾乞怜,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克父克母的孽种,害死了自己爹娘,来日必定也是刑妻克子的,哪个好人家女儿愿意嫁给他?”
“那可不一样,长了张骗人的脸,人虽然阴森了些,但怎么说也是王氏的人吧?那些勾栏瓦肆的姑娘估计愿意嫁给他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一阵一阵往耳朵里钻,忽而间天地都在旋转。
“喂,你怎么还不跳?”族兄抱臂催促他,“该不会是说话不算数吧?”
王伏宣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的姿态有多狼狈了,只记得自己推着轮椅直接跳下了寒冬腊月里的湖水里。
湖面上结着一层薄冰,湖水的刺骨直往骨缝里钻,冷得麻木,痛得哆嗦。
沉重的轮椅早早地坠入了湖中,他费力地在湖水里扑腾,往岸边游。
那些人大笑着讽刺他的丑态,而萧玉融站在人群里,踢了一块浮冰。
“行了,别把人弄死了,不然父皇责罚我,我又要抄书。”萧玉融高高在上地说道。
王伏宣抱着那块浮冰,有了喘息的时间。
那群人不敢在明面上忤逆萧玉融的意思,也知道不能真把人弄死了,看了一会便觉得无趣,丢下几句狠话就离开了。
萧玉融站在岸边看着王伏宣爬上来,解下自己身上温暖漂亮的狐裘,披在他的肩膀上。
“我同你开个玩笑,你不会生气吧?我知道你会原谅我。”萧玉融笑意盈盈的眼睛,仿佛真的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她总能这样,上一秒还掐着别人脖子,下一秒就能松开手笑着说只是一个玩笑,你不会真的在意吧。
这样年轻,这样残忍,这样美丽。
那时候的王伏宣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阴沉沉地看着萧玉融的眉眼。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是。”
直到好多好多年以后,王伏宣还是无法忘记,他好像恨萧玉融,但是似乎也没多恨萧玉融。
那算什么呢?
即使是现在王伏宣也还是无法明白自己的心意。
“忘不了就是无法原谅。”萧玉融平淡地说出这个事实。
她解释之前发生的事情:“先前那次,我确实骗了你。不过那会他们打算放毒蛇咬你的,掉进冰湖里总比被毒蛇咬了好吧?你又没钱治病。”
“所以我给他们出了这个主意,比起捉弄,他们当然更喜欢折磨你。”她说,“这样,他们知道我的态度,知道你是我的猎物,欺负你就不会再很过分了。”
她又想了想,道:“所以之后我时常跟你玩,拖着你一起。也是告诉他们,你是我的猎物,我的玩物,我正在兴头上。”
王伏宣微微一怔,而萧玉融的神情依旧冷静。
他笑了一声,撇开脸,“新情旧爱,来去自由。你对我好,也只不过是心血来潮施舍我,厌倦了就会离开。”
“我对你好吗?”萧玉融笑了出来,“啊,那你真是误会我了啊。”
王伏宣看向萧玉融,萧玉融像是听了个笑话般,歪头看他。
“我明明还有其他方式保护你的。”她说。
王伏宣收回了视线,没有再看萧玉融,身躯却颤抖了一下,连带着睫毛也一块扑朔。
萧玉融幽幽地说道:“虽然我那种办法,确实可以让你更安稳。因为如果我明目张胆保护你,他们会更加记恨你,愈发想方设法避开我欺辱你。”
“但是我明明也是有更好的办法的啊,能让你不受折辱,不受苦难的方法。”她盯着王伏宣看。
王伏宣没敢回头看她,于是她继续说:“我能做到,当我却没有做,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有得到王伏宣的回答,萧玉融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
她那样轻描淡写地笑着说:“因为你的苦难与我无关。”
王伏宣侧过脸看向萧玉融,心如死灰的人被这一瞬窥探到一丝缥缈的活人气。
“我那么做是因为好玩,至于你的想法,你的苦难,于我而言无关紧要。”萧玉融说。
她明明可以只告诉她为了王伏宣用心良苦的那一部分,然后高高在上地接受王伏宣的亏欠就可以了。
可是她偏偏就把一切都撕开了,把残酷的真相告诉王伏宣。
可笑的是,即使是知道萧玉融是这样的人,王伏宣却还是感到在冗长黑夜结束后长舒一口气的放松。
“这样吗……”他低垂眼眸。
萧玉融微笑,“知道了答案,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很失望?”
“恰恰相反。”王伏宣从这里才开始直视萧玉融的眼睛,“我庆幸你是这样的人。”
“如果我是个好人的话,有朝一日我们对立为敌,你怕是会不舍得。”萧玉融道,“但我是这样的坏,你就不必手下留情了吧?”
王伏宣闭上了眼睛,“……是啊。”
他本以为自己这样在阴沟里扭曲着爬出来的人,会喜欢温暖,会喜欢阳光,会喜欢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但是萧玉融的阴影蔓延上了他的袍角,直至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这时候他才明白,他竟喜欢这样的不见天日。
跟王伏宣达成了交易,萧玉融不花分文就得到了地契,和李尧止离开了王家。
离开之前,萧玉融还去了王婉茹那,跟她多聊了几句。
萧玉融心思转了几转,看着滔滔不绝跟她吐槽自己爹娘成日里催促她早日成亲的王婉茹。
“婉茹,你有没有想过不嫁人?或者是不那么嫁人?”萧玉融问。
王婉茹愣了愣,“啊?”
萧玉融打量着她,“你愿意到我这儿做女官吗?”
“女官?”王婉茹的嘴张得更大了。
“扶阳卫里本就有女子,如今我当权,自然也会给女子更多机会。”萧玉融道,“公主府中幕僚,无论男女,有能者居之。”
她的目光淡淡地放在远方,“世家女儿本就才貌双全,若加以引导,必不输男儿郎。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
王婉茹低着头,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一起,“可是为女官的话,我……”
萧玉融说:“你可以试试,你差那些酒囊饭袋什么了?他们都能入朝为官,你为什么不可以?”
“我真的行吗?我就只会处理家族事务啊。”王婉茹有些动摇了。
“你如果想要入朝为官,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也是我之后要做的。这不仅是我愿意给她们一个机会,也是扶持我自己的势力。”萧玉融说。
她话锋一转:“但你若是不愿意,做我府中的女官处理府内事物,也是可以的。或者你也可以去宫里,哪怕留在王家处理族中事物也可以。”
“这些,都只是为了不让我嫁人吗?”王婉茹反应过来了。
“嗯,你敢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吗?与其托付给他们,倒不如托付给我。”萧玉融道。
前世她死得也太早了一些,只tຊ记得王婉茹身为王氏嫡系的女儿,很早就被父母嫁给了另一个世家大族的子弟。
嫁人之后,王婉茹也和她逐渐疏远了,渐行渐远渐无书。
那时候她的精力被叛军占据,并没有太多闲心关注昔日的挚友。
在王氏反了以后,她更加没心情了。
只是想,曾经那个明亮的女孩子就那么安置于后宅里日复一日地磨耗,觉得可惜。
所以萧玉融继续劝王婉茹:“哪怕你想要留在家中,我可以帮你同王伏宣去说。他也烦宴席交际这类事情,也不会在乎你嫁人能谋利多少。”
“我、我不想嫁人。”王婉茹终于下定决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要留下来,做你的女官,也为王氏处理族中事务。”
萧玉融展颜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