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的耳边盈满了雨水,还有季庭柯曾经的忠告、来回地荡:他说:“这里以前,有个钼矿。以钼矿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空气都有些浑。”他说:矿区附近的树,你见过吗?离得近了,连树干都是黑的。 风在地上打旋。 罗敷被风迷了眼,她伸手捻了捻干涩的眼窝,以沉默作为这次交谈、不欢而散的句号。 郝响还站在外头,小少年用红领巾捻鼻涕,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充满敌视。 季庭柯拍了拍他的肩,领着孩
风在地上打旋。
罗敷被风迷了眼,她伸手捻了捻干涩的眼窝,以沉默作为这次交谈、不欢而散的句号。
郝响还站在外头,小少年用红领巾捻鼻涕,看向她的目光依旧充满敌视。
季庭柯拍了拍他的肩,领着孩子上楼。
急诊室门口有一小格斑驳的玻璃,透过那、能看到杨婷奄奄一息地卧床,像一具轻飘飘的躯壳。
来往有病人家属、医护、甚至是清扫医疗垃圾的阿姨,他们交耳、半掩着口鼻的手势是一只爬满锈斑的喇叭。
那口喇叭已经没有了电,不遗余力、嘶哑地:
“可怜那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爸,两口子剩了一个、下一个不知道能撑多久。”
“这个月第几个了?第三个了吧。”
“嘘。”
走道两侧的病房门敞着,悬在壁上的电视重播新闻,说的还是当下热度最高的“轻合金工厂爆炸事件”:数名失联者被确认已无生存可能,其名单一并公布,人民法院将依申请,启动宣告死亡的法律程序。*
这天过后,季庭柯没再见到过罗敷。
她似乎放手、不再纠葛,任由那辆载着真相的列车与她擦身,在风沙中呼啸而过。
汪工依旧每天“烧灰”。
季庭柯依旧每天带着那顶红色的安全帽。
所有人都绷着那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有人等待命运的审判,有人残喘苟活、有人侥幸偷生。
谁也没有注意到,西山专门跑“金博大”夜班那条路的公车上——一个女人雷打不动地,每晚出现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
她总是带着口罩,露出狭长、锋利的一双眼。**
“金博大”那条路,夜间公交不轮班,司机是一个叫“张立超”的男人。
男人三十五岁,家中有一妻一子,孩子即将上小学。
他跑这一条线路,已经十年有余。
只是,熟客都知道,两年前,张立超曾因尘肺苦卧家中,也是最近一周、刚刚返聘。他只跑夜班。
图清净、同时也是在夜里,张立超能够在站台候车的间隙里吃抗排异的药,反复数他每天跑车下来、一百六十块的工资。
工钱每天一百六十块,吃药每天两百二三十块。
张立超不像一般的尘肺病人,只能枯朽地躺在床上吸氧,全家为一只肺而打工。
熟客问起时,张立超总是两只手张开,“十万,一只肺源。”
他做过肺移植手术。
总是在车上,每根立柱的扶手上放一个喜气洋洋的挂件,偶有下夜班的乘客撑着立柱,顺着刹车的幅度往前靠,问张立超:
“张师傅,开大车,多久能攒到换一个肺的钱?”
每当这时,男人的笑容总是有些苦涩,他会默不作声地调大自己外放有声书的音量,权当没听见这一句。
以及,转身问罗敷:“姑娘,还是在这儿下车吗?”
巧的是,张立超也住在煤一中附属院。
他没什么朋友。
在白天不上工的时候,除了带孩子,就是在院儿里窜门。
张立超也没注意到,楼下下象棋的老年团体,突然入血了张年轻的面孔。
每天雷打不动、坐着他车的女人,被一堆蹒跚的老人围挤上桌,稳健地杀分:
“缺士怕马,缺象怕炮。”
又吃一子,周遭的老人愤恨地拍腿:“失戳!失戳失算!”
一局毕,中间的年轻女子痛快让座,目光却总追随着张立超——男人的行迹是有规律可循的,只徘徊在一单元、三单元、五单元附近。
一单元,住着郝国平的妻子。
三单元、五单元刚办过白事,主家分别姓邓、宋、姜。
罗敷还记得前些日子、与季庭柯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那天、官方列出了工厂爆炸事故的死亡名单,上面写着:郝国平、张永任、宋淑珍、姜良桂、邓恩龙。
其中,罗敷知道的:郝国平,尘肺三期合并肺结核。
郝国平的妻子患有矽肺三期,合并肺气肿、肺大疱。
据下棋的老人们说,宋淑珍、姜良桂、邓恩龙,也是尘肺。
他们用夹带着口音的话,唾沫星子纷沓淹来:
“那几个,经常抱个大蓝罐子上楼、爬五层,抱不动了喊我们家小子帮忙。”
罗敷问:“什么大蓝罐子?工业氧气?”
“嗯,便宜。他们一起去拿价,二十五块钱一桶。”
宋淑珍有一个女儿,早早嫁到外地,听说如今身体也不大好。
姜良桂有个儿子,上个月查出来硅肺沉着。
邓恩龙膝下无子,有个尘肺晚期的老婆——还有个,被小辈尊称为“老叔”的兄弟。老叔、老叔。
罗敷咀嚼着这个称呼,她想起和季庭柯之间,第一个、不带暧昧色彩的咬吻。
那时候,他的小腿被“老叔”敲肿、行苦肉计套她的话。
至于张永壬,那是张立超的父亲。
张立超求肺源、做手术所欠的一屁股债,几乎倾尽了张永壬用生命换来的赔款。
下棋的老人们总说:“张家,也算是苦日子到了头——苦尽甘来。”
“甘什么?用老子的命换儿子的命!一命换一命,哪门子的甘?”***几个吹胡子瞪眼、胡侃一顿后,天色忽地一暗。
有经验的阿娘回去收被子、晾晒的衣服。杆子刚挑到晾衣绳,一阵凉风猛地一灌。再一抬头,天上猛地下起了蒙蒙雨丝。
老人们“哎呦”着喊:“动单干活”、互相指责着“都是你各塌话多方主诅咒”,腋下夹着折叠收起的桌椅板凳、急匆匆地收了棋。
罗敷退到一边。
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不去打搅对方忙碌、慌张的动作。她没有躲雨。
任凭雨砸到地里,泥浆溅过自己的脚踝,面前的筒子楼墙壁像海绵一样吸足了水分,胀得“啪”地一声,利落掉下一层皮。水满则溢。
任何事物攀上高峰后,都会迎来一轮高潮、以及无法阻挡的停顿、结束。
回忆像悲怆的潮水,比眼前的雨更汹涌,淹没了罗敷的口鼻。
郝国平曾经实名检举轻合金工厂,检举季淮山在事发后,故意拖延时间去申请职业病鉴定和再次鉴定,故意行政复议,不给予相关赔偿。
独眼说:一期的厂子、是被季庭柯和郝国平联手炸的,目的是为了套钱。
遇害的郝国平、张永任、宋淑珍、姜良桂、邓恩龙都患有尘肺。
他们住在一个家属院、排在同一个夜班——不止是他们,他们的近亲,也未逃过尘肺相关的疾病。
倘若是为了钱,仅是郝国平一人——为了报复季淮山,豁出自己、工友的性命,理由或许站不稳脚。
但如果,不止郝国平一人呢?
如果,他们索取的救命钱,并不打算、用来救自己的呢?
迫于时间、各方面因素,伪造一场事故,偷得亲人一丝生机。
倘若,他们一早知道那晚会发生什么。
知道自己会死。
罗敷在雨中站了很久。
她被浇了个透,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在尘肺没有任何传染性、遗传性的前提下,那五个遇害者的子女、另一半,譬如张立超、杨婷之流,也从未接触过金属、粉尘类的开采工作。
为什么,他们也逃不开尘肺的命运?
罗敷打开手机,定位自己当前的位置。
除了定位到煤一中附属院外,周边还有一些名字拗口的工厂——也只是在过去。
如今早已荒弃、夷为平地,但迟迟没有新的厂家接手。
甚至没有人,愿意盘下这块地。
它静静候在这里数十年,仿佛被时代抛弃、为人所憎恶。
再往深了挖,地图资讯上、浏览网页上,总是有蛛丝马迹:二十年前,在距离如今的煤一中附属院、数百米的地方,曾经是西山当地最大的钼矿脉。
“煤一中附属院”,则是更早些时候、依矿场而建的家属院。
钼矿多数情况下与金矿伴生,曾吸引无数淘金客、背包客前来淘财。
有财大气粗的老板出手阔绰,占地圈钱、又敢想敢干,手下养无数矿工、挖采金矿。
只可惜,临门一脚、不幸发生了意外。
二十年前的新闻报道,如今只好在互联网某个角落、文库里搜刮到零星相关的报纸截图,说的是:钼脉突发矿难,死伤八十余人,当时“精诚矿业”的老板姓“仲”,名叫仲赟甄——他妄图瞒报事故、被发现后引咎自杀。
跳楼,脑浆、血糊了一地。
钼矿因此封矿,再无重启之日。
煤一中家属院如今所有住户,都是当年的钼矿上的员工、甚至是当年员工的子弟。
他们是当年的幸存者。
多数人离开了,少数人在此生活、生子,子女再回来服侍父母。
原以为逃过当年一劫。殊不知,命运射出的支箭,在二十年后,不偏不倚地、正没入胸口。
钼矿虽封、矿井虽关、矿场虽倒。
但那些细小粉尘带来的威胁还抵着咽喉,利用煤一中的每个人作为套着皮肉套子的空气净化器,循环反复地、在他们肺中轮回。
直到那肺僵硬、老化,像一只黑灰、坚固的石头。
个体的苦难是一粒微尘,它从季淮山的工厂、这附近的钼矿轻飘飘地扬出来。
即便罗敷立在无依之地,她也看不到。
她听不到他们静静默哀的声音。
罗敷的耳边盈满了雨水,还有季庭柯曾经的忠告、来回地荡:他说:“这里以前,有个钼矿。以钼矿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空气都有些浑。”
他说:矿区附近的树,你见过吗?
离得近了,连树干都是黑的。
他说:罗敷,永远、永远不要接近矿区。
罗敷撑着手边的树,她终于注意到被自己忽视过无数次的、被剐过的树皮下,那沁着的一点焦黑色。
雨水钻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快速地眨着睫毛,拼命挤出去。指头划着手机,还在搜索:搜索盛泰轻合金工厂,所注册的年份。
二十年前,钼矿发生矿难,死伤无数。精诚矿业的老板仲赟甄瞒报重大事故,引咎跳楼。
偏偏就那么巧——次年,盛泰轻合金工厂成立,竖起一片规模更大的钢铁森林,继续收割性命。
罗敷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
与此同时,天空炸响、一记雷暴开。
远在郊外的工业园区内,汪工吓得从床上一把蹦起来:“怎么了!”
季庭柯瞥了对方一眼,他伸手关了窗。一滴雨水溅在他脸上,男人漫不经心地:
“没什么,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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