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绣春和黄汉文要出发了,老姜和杭柳梅为她们饯行。就在两人的小屋支了个桌子,将就摆了几道菜,甚至还变出来小半瓶酒。老姜端起小酒杯敬黄汉文:“老黄,咱俩喝一个。小梅和绣春是好姐妹,那我们就算她的娘家人。绣春姐,我自认成你的妹夫,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随时开口。”说完仰头就干了。黄汉文举杯陪了一杯。他今天一直掬着笑,眉毛扬成“八”字,眼睛眯在一起,眼角开花,原先兵马俑似的脸有了几分滑稽,像戏里的 旧宿舍成杭柳梅和老姜的婚房了,祁绣春就和新来的后辈一个屋,杭柳梅没事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粘着她,陪她聊聊天带带孩子。 绣春姐起初什么也不说,但那双眼睛就像夏天憋着一场暴雨的乌云。莺莺话多,每天东
旧宿舍成杭柳梅和老姜的婚房了,祁绣春就和新来的后辈一个屋,杭柳梅没事还是和做姑娘时一样粘着她,陪她聊聊天带带孩子。
绣春姐起初什么也不说,但那双眼睛就像夏天憋着一场暴雨的乌云。莺莺话多,每天东问西问咿咿呀呀,是妈妈的小尾巴。祁绣春给杭柳梅讲她带着莺莺去兰州看病,医生说什么“房缺室缺导致三尖瓣轻度反流”,反正已经动了一场手术,观察一段时间还得复查。
说这话的时候祁绣春正蹲在地上搓洗孩子的衣裳,杭柳梅惆怅地看向在一边玩肥皂水的莺莺,心里暗想孩子这么小却这么遭罪。
祁绣春抬胳膊用手腕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逗女儿:“莺莺?黄心云?来,给妈把肥皂放回去。”
莺莺扭头咧嘴一笑,歪七扭八地走过来,双手并用抓起湿肥皂,蹒跚着向墙角的铁艺支架走去。那只简易的铁架子颇有年头,最上是一排挂毛巾的挂钩,中间放着搪瓷脸盆,再往下有一小块镂空的台面,就是用来放肥皂的。看来她记得应该摆放的位置。
她还没脸盆高,一手抓住支架一脚,铁支架晃了晃,杭柳梅怕砸到她的头,小声“哎呀”想上前帮忙。
祁绣春把她摁住,等等,她自己能行。
莺莺扶着站稳,摇摇晃晃地把肥皂放上去,拐回来邀功似的扑着找妈妈。杭柳梅一下子明白了为人父母的心情,她看着莺莺从襁褓到如今,就只是完成这么一样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中间不知耗费多少心力。她鼻子一酸,有点想哭。
祁绣春一把抱紧女儿夸赞道,太好了,我姑娘太好了。埋着头却哽咽起来,是我这妈当的不好,我怎么就没给你找个好爹。
这一年从入夏以来敦煌就旱了两个月,今天这场雨终于落下,大家不躲,反而跑到外面的树下纳凉赏雨。只有祁绣春和杭柳梅还待在屋子里,杭柳梅也终于知道了她为什么突然回来。
他们一家四口离开敦煌之后就去了兰州,起初投靠无门,黄汉文拉下脸去抱姐夫的大腿求他帮忙介绍工作,把婆婆和女儿扔给祁绣春照顾。
奔波数月后黄汉文被招进国营手工艺品厂,生活有了保障,也终于有钱带孩子看病。莺莺动手术前说好两人一起带孩子去医院,黄汉文突然被派出差,他给祁绣春讲了一通大道理,让她伺候好老小,支持自己的远大前程,从此成了甩手掌柜。
手术进行得不是很顺利,莺莺还要住院观察,手头一紧,争吵就多了。黄汉文不愿再痛快给钱,母子俩总是避着她悉悉索索商量些什么。祁绣春带着孩子回家以后,做奶奶和做爸爸的反应也不是那么对味。有天他又在横挑鼻子竖挑眼,祁绣春大吵一场,晚上还是得和黄汉文躺到一张床上。
黄汉文这才说实话,看病这事是个无底洞,一家人还要生活,不能就这么全掏空了。要紧的还是得怀上老二,有个儿子才行。老大这病难说,万一以后撑不住了,咱们老了还有个保障。
祁绣春一脚把他踹下床,这一夜夫妻两人互相骂尽了难听的话,黄汉文指着祁绣春说她有妈生没妈养,是个没家的丧门星。祁绣春吵不过了,扑上去撕他的嘴,两人就打了起来。
第二天祁绣春就收拾了东西带着女儿坐上回敦煌的火车。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我后来想你之前看不上黄汉文,是有道理的。”绣春姐拿出手绢擤鼻涕说,“我去你家过年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那顿年夜饭,你妈啃了一半的骨头直接扔你爸碗里,你爸拿起来就吃。后来有一次我和黄汉文吃饭,我吃剩半个饼子,他拿过去说我不吃他吃,我就着了他的道了。我想我这辈子没你那命投进个好家庭,但是我们能像你爸妈那样,我孩子可以和你一样。现在也没了,什么都弄不成了。”
杭柳梅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遭,她挽住祁绣春的胳膊忿忿说:“绣春姐,你放心,黄汉文迟早得来求你们回去,只要见到他,我和老姜一定给你撑腰,帮你狠狠收拾他一顿。”
祁绣春闻言冷笑看向门口,仿佛看见黄汉文迈步进来,但却说:“他不会来。你知道他为什么不会来吗?他都已经找好下家了。他要儿子,不论是谁生的。那个女人是莺莺看病的医院的大夫,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姑娘。”
“什么!这个王八蛋!”杭柳梅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抄家伙杀到兰州去揍他一顿。
“他去医院不为看亲生女儿,为的是四处勾搭。我发现以后去找过那个女人,结果她都不知道黄汉文是结过婚的,这杀千刀的骗人家说我是他姐姐,莺莺是他外甥女,你说可笑不可笑?她知道了以后哭着求我原谅,我不怨这个女人,我恨的就是黄汉文。”
“那他也为这个看你不顺眼?”
“他不知道我捉奸了,”祁绣春苦笑,眼神委顿,“我原本打算等那个女人知道了真相离开他以后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你会不会瞧不起你绣春姐,我现在成了个怂包了。”
杭柳梅摇摇头,抱住祁绣春,眼泪滚落到她的头发上:“你都是为了女儿,你受太多委屈了。”
“没事妹子,我想忍,但忍不下去。这次为了生儿子的事撕破脸皮,也没有下一次了。”
痛痛快快说完,过往就像水汽一样蒸发了,祁绣春照常度日,杭柳梅却隐隐觉得绣春姐心底是希望黄汉文来接她们母女回去的,她希望自己感觉错了,但也不能袖手旁观绣春姐受苦。晚上睡觉的时候她把这些事告诉老姜,老姜两道浓眉也拧到了一起。
“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绣春姐为他吃尽了苦头,他花天酒地,凭什么?要不咱俩就偷偷冲到兰州去问他要个说法,或者咱们去他单位找他领导。”
老姜揉了揉太阳穴:“如果祁绣春开口,那什么忙都能帮,但咱们不能自作主张。他们现在毕竟还是合法夫妻,还有一个女儿,你和我瞒着她去兰州,可能弄巧成拙啊。”
杭柳梅一下子急了,支起身子反问:“那你说怎么办?我能不管吗?”
老姜怕她着凉,抓起被子给她裹上:“你声音小点,绣春就在隔壁,让她听见多为难。我又没说不帮忙,等缓两天,你好好问问她的意思。她要是铁了心想离婚,咱们就陪着她去兰州;她要是还想回去,我就先去找姓黄的一趟看他是什么意思,你看可以吧。”
杭柳梅直挺挺躺着听他说完,深沉地点评,你说得有道理,接下来就这么办。
没等她去问祁秀春的意思,黄汉文就找来了。他胖了,黑了,虽然舟车劳顿,头发是油的衣服也是皱的,但神采骗不了人,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此人最近一定很得志。他故意摆出一副凄苦的神情,提着东西顶着众人的冷眼进到小院,一看到祁秀春就泫然若泣。
祁秀春嘴巴紧闭,铁青着脸一把抱起在地上玩的莺莺走进屋子,黄汉文跟在后面,杭柳梅只听见他掐着嗓子叫了一声“绣春”,门就紧紧闭上,外面的人再也不得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杭柳梅急得上火冒烟,无心工作,攥着画笔等在门口,那凶狠的样子看得老姜心惊肉跳,好像就等着黄汉文露面然后一笔尖戳死他。
一家三口闭门谈话到晚上,头顶都长星星了,绣春姐才拉开门出来。杭柳梅冲上前问怎么说,要不要带人进去把他赶走?
“不用了,小梅,”祁绣春的眼神很平淡,“我给莺莺熬点粥去,她睡着了,起来肯定要喊饿。”
杭柳梅跟着她进了厨房,回头看小小的窗户被黄汉文的影子挡去多半,只有边角漏出寸光。他是一个噩梦,绣春姐才刚醒过来,就又要魇进去了。
杭柳梅和祁秀春挤在逼仄的小厨房里,祁绣春一下下用铁勺搅动锅里的米粥,她盯着锅底跳动的火苗对杭柳梅说,我要和他回去了小梅,你别怪姐,有了孩子,就不是说散就能散得了的……不止是钱的事,回敦煌以后莺莺还会找爸爸,你说就这么个爹她都稀罕……他刚才和我道歉了,他求我回去,我不管他对我还有什么,我只为女儿有个完整的家庭,安生治病,她还有手术……
那医院里的那个女人?
我没有说。我想他来找我,也是因为人家不要他了吧。这件事就当过去了,都别提了。
屋里闷似蒸笼,杭柳梅的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服,心里却是无尽悲凉,要眼睁睁看着绣春姐再跳一次火坑。她生气,生黄汉文的气,生祁绣春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老姜是个好人,你们俩好好过日子。我不在这干了,这就交给你们了。你肯定没问题的,你比我有灵气,等莺莺长大了,还要你教她画画……”
杭柳梅推门出去,留下一句:“太热了,我去换件衣服。”人还没离开屋子,泪已经落下。
祁绣春和黄汉文要出发了,老姜和杭柳梅为她们饯行。就在两人的小屋支了个桌子,将就摆了几道菜,甚至还变出来小半瓶酒。老姜端起小酒杯敬黄汉文:“老黄,咱俩喝一个。小梅和绣春是好姐妹,那我们就算她的娘家人。绣春姐,我自认成你的妹夫,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随时开口。”说完仰头就干了。
黄汉文举杯陪了一杯。他今天一直掬着笑,眉毛扬成“八”字,眼睛眯在一起,眼角开花,原先兵马俑似的脸有了几分滑稽,像戏里的丑角。
这种笑让他的姿态比平时低一些,但嘴里讲出来的话仍是滴水不漏:“小杭、老姜,你们前前后后一直照顾绣春,我得好好谢谢你们。我把绣春气跑是不对,但是你们也知道,我们家是我一个人养活四张嘴,没有余粮,心里就慌。之前脾气大了些,辛苦绣春了。来绣春,我当着妹妹妹夫也给你赔个不是。”
祁绣春刚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此刻突然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完又满上一杯喝了下去,“啪”地把酒杯放桌子上:“小梅、老姜,这杯我敬你们的,我希望你们俩好好儿的,真的。”
那天晚上菜没怎么动,酒很快就喝完了。其余的人都是越喝越悲戚,只有黄汉文越喝越得意,吹嘘自己在新厂子的事迹。
他看三人没有兴趣,用筷子敲着碗说,大家放心,过去种种都是因为穷,以后不会了。我们这个手工艺品厂今年效益不错,最重要厂领导器重我。不瞒你们,我和厂里提过家里的事。我女儿,先天性心脏病,不到两岁开膛破肚动手术,我倾尽所有为女儿看病,那领导都感动啊!五十来岁的人听我讲得眼泪哗哗流。绣春,我很可能要当副组长了,这事咱不得好好开心开心!
第二天一家三口就坐班车离开。杭柳梅担心黄汉文只是在他们面前装装样子,这才使劲回想他话里都露出什么马脚。越想越觉得那天晚上喝酒时候他那个故事不对劲,这混蛋分明是借着女儿卖惨,博领导同情升官。
绣春姐来信说安全抵达兰州,无需挂念。杭柳梅却因为黄汉文的狼子野心彻夜难眠,终于有一天她半夜爬起来点灯写了一封回信。她写绣春姐怀孕的不易,写莺莺的懂事,铺垫了整整两张纸,然后诈黄汉文说自己去过莺莺治病的医院,看见过他和女医生似有关系,顾着绣春姐和孩子,并没有揭发他。
最后她字斟句酌地写道,这件事她不会捅到黄汉文的老领导那里去。黄汉文应该能明白这封信里藏着的那一丁点威胁。
杭柳梅知道老姜一定不会同意自己把它寄出去,她自己也犹豫不决,就把它压在枕头下。没成想老姜换床单的时候把它翻了出来,他读完叮嘱她不要冲动,等绣春姐来消息以后再说。
杭柳梅又忍了一个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寄到厂里黄汉文本人的手上,对付这种人就要敲山震虎。于是她背着老姜去县城把信寄走了。
又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快到中秋节了,今年杭柳梅打算和老姜找时间回他开封老家一趟。这天中午回屋子收拾行李,一推门,绣春姐就坐在她的桌子前。
“绣春姐!你来了!”杭柳梅喜出望外,转瞬注意到她压抑的表情,又问,“这次怎么了,该不会是黄汉文他又?”
“小梅,你是不是寄了一封信来?”
黄汉文居然把自己写信的事情告诉了绣春姐,难道他破罐破摔摊牌了。杭柳梅说:“是,我为的是恐吓一下黄汉文,让他不能再背叛婚姻,和你老老实实过日子。”
“小梅,你为什么要这样毛毛躁躁!你明明最知道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们已经回兰州了,那就是说我们两口子的事情我们能自己解决。你为什么不和我先商量?你知不知道这封信影响有多大!它毁了多少人的生活!”祁绣春气结,狠狠地捶着腿坐回凳子上。
杭柳梅没想到她来是为了这个,更没想到她竟会责怪自己。“绣春姐,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付出那么多我才会这么做!难道我错了?难道你要一辈子忍气吞声?你值得?”
“是!我值得!但现在一切都被你的一封信毁了。”祁绣春越说越激动。
杭柳梅着急地安慰她:“那你就回来啊绣春姐,你在研究所工作也能照顾莺莺,这里不是还有我们吗!你不需要他也可以,为什么非要这么委屈地活?”
祁绣春把脸从手里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杭柳梅,嘲笑似的摇头:“是我错了,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却拿着它当武器。莺莺的病必须去兰州看,如果兰州看不好,那我就带她去西安!去北京!我要的是时间,是钱,是人!你让我回来,因为你在这有家了,你过得太幸福了,所以你不懂,那就不该替我做主。你的这一封信,现在一切都完了,黄汉文是完了,那个医生也完了,我也完了!”
杭柳梅听到后半段,百口莫辩,祁绣春的愤怒和伤心传染到她身上,她站起来用胳膊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大声说:“我怎么不懂,你就是想说你是为了女儿牺牲。莺莺要是知道你一辈子放下尊严贴在男人身上当寄生虫,等她长大了真的会感谢你吗?”
老姜冲进来拉住杭柳梅,把她带到炕边小声讲道理,试图平息两边的怒火:“小梅,你俩都是为了对方好,就不要再说了。话赶话伤人,咱们都冷静冷静,事情还没搞明白……”
祁绣春站起来打断老姜:“不用了,你们没有当过父母就搞不明白的。小梅,如果你生了和我一样的孩子,那你会比我更舍得出去这张脸皮。”
“我不会,绣春姐,我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的人,我真的很失望。”
祁绣春的眼圈立刻红了,她盯着杭柳梅的眼睛,突然间转身推门离开。
老姜看杭柳梅杵在原地不动,只能自己喊着绣春姐追出去。过了半晌他回来说绣春姐收拾了她遗留的杂物,坐研究所的卡车去县城等火车了。
杭柳梅哭着追出去,早已不见祁绣春的身影。再听到绣春姐的消息是外婆周年祭,她带着孩子来悼念,刻意避开杭柳梅,但是碰上了老姜。
老姜传话给杭柳梅说祁绣春和黄汉文还是离婚了,她一边奔波为莺莺看病,一边找了个老师傅学打首饰的手艺赚钱。那匆忙一面老姜给她塞了几十块,绣春姐收下了。后来两人收到一大袋陕北的土特产,顺着寄东西的地址打问绣春姐的消息,却得知她又已经搬走了。
后来她们就断了联系,杭柳梅时常梦到两人年轻时的事情,醒来总会流泪。
一晃眼儿子小姜长大了,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和女朋友麦穗爱得难舍难分,索性结婚。婚礼现场,麦穗叫伴娘的名字“祁心云”,听得杭柳梅满腹狐疑,难道是同名。带着怀疑,她越看那孩子越像绣春姐的女儿,直到听到另一个人叫她“黄心云”,杭柳梅才确定就是她。
杭柳梅向麦穗打听,麦穗说这个女孩是高中转学到她们班的,刚来的时候叫“黄心云”,高考前改名“祁心云”,好像是说父母离婚了,趁着成人前换了名字。
原来绣春姐和自己早已在同一座城市,两人却从未见过。从此杭柳梅就从麦穗那旁敲侧击关心绣春姐母女的信息。向绣春姐道歉,再重修旧好的念头也不断噬咬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