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陶默了半晌,哪有这么问的:“你为福利院捐了这么多东西,大家都很感谢你,院里的小朋友整天问你去哪儿了。”魏孟崎转头,悠悠会意:“我明白了,看来只是别人在想我。”察觉他又逗她,甘陶不吭声了,重又偏头看窗外风景。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两年了,心跳漏拍的感觉记忆犹新。 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前后这两段故事交织,让她怅然若失,难以回神。 脑袋上传来热意,是他的手。甘陶愣愣偏头,他的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像是安慰: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两年了,心跳漏拍的感觉记忆犹新。
她的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前后这两段故事交织,让她怅然若失,难以回神。
脑袋上传来热意,是他的手。甘陶愣愣偏头,他的大掌揉了揉她的发顶,像是安慰:“所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些事。”
他不疾不徐地将话题带回现下,甘陶插在口袋中的双手渐渐攥紧。
电台里的音乐将她思绪扰得更乱,就见魏孟崎已俯身向前,关了广播。
车厢内一时寂静无声,放大了她的心跳。
他转头看她,漆黑的眸子,很亮:“能不能告诉我,我和你说这些事,在你看来,是因为什么?”
甘陶咬住下唇,静默十几秒,才低低开口:“或许,对于你来说,我和普通朋友不一样,还算是……特别的。”
黑暗中,他的背后是窗外灯光下飘扬的雪。
他说:“你对我来说,一直是特别的。两年前就是。”
甘陶猛地抬头看他,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痛,指甲死攥进掌心皮肉里。
他挨近了她一些,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所有人都觉得荒唐,我行事风流多年,怎么可能一朝一夕改变。但只有一人信我,就是我奶奶。她说人有本心,很多男人也许一生也碰不到从他身体掉落的那根肋骨,所以凑合找了不太匹配的,有的或长,有的太短,有的经过打磨也勉强合适。但若找到对的人,是上天眷顾,她让我绝不要放手。”
屏着气,一举一动全被他牵引。
魏孟崎抓起她的一只手摁在胸口,掌心下是滚烫跳动的心脏,如她此刻一般:“甘陶,你不要觉得我只是想讨你欢心。我一直很郁闷,为什么我在别人看来的很多优点,在你这儿,反而使我局促不安,生怕你觉得我轻浮不稳重。”
怕他再说下去,倒是她嫌弃他了。
甘陶忙小声截住:“我信,我信你还不成。”
深夜等她,送她的围巾,与她谈心……还有那句“你对我来说,一直都是特别的”。
她已经被打动了,心软了。
这次的热意是在后颈。
他手掌扣住那处,将她带到跟前。
“你是唯一一个,我还喜欢着,就离开我的人,”他漆黑的瞳仁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锁住她的呼吸,锁住她的灵魂,“所以我决定了,要用自己的方式,把你重新带回我身边。”
翌日上班,让她头疼的问题接踵而来。
甘陶接手的青少年案主郑鹏奚,原本情绪好转恢复上学,谁知在学校和同学发生争执大打出手,被校方勒令停课检讨,回去后又不吃不喝,迅速消瘦。
咨询室中。
甘陶为他蓄满热茶,温声询问:“鹏奚,当时的情况是什么样的呢?”
郑鹏奚低头不语,一动不动。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因为经过这么多天的交谈,我知道你不是意气用事的孩子,肯定是有原因的。”她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孤立无助的男孩儿,“但是任何原因,都不能用打架来解决。因为暴力从来不是善行,能和平交谈,化解问题,才是良策。”
郑鹏奚紧抿双唇,终于言中带怒地吐了两个字:“是他!”
“你是说,是他惹了你?”
“对。”
“那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
他又不说话,一个劲地绞着手指。
“相信我,我们今天的会谈,就是发泄心中烦闷,聊天的。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苦想来得强啊。”
郑鹏奚终于抬头,眼底有浓浓的不甘:“他在我面前炫耀!”
“哦?他炫耀了什么?”
“他买到了崎君最新漫画签售本,在班里一个劲地吹嘘,很烦。我让他借我看,他竟然要收五十块一次,后来他骂我,我去抢他的书,他不给,我们就打了起来。”
甘陶默默点头,唔,崎君的漫画。果然还是这个。
青春期的少年们总爱攀比炫耀自己有而别人没有的东西,但对于一些想法偏激的人,就会产生很不好的排斥和暴力倾向。
五十分钟的面谈,她遵从工作原则,引导他认识错误,解决心理障碍。
最后,她下了狠心:“不瞒你说,我也是崎君的粉丝,正好托朋友买到了签名版单行本。这段时间,我们一起达成目标,我会把它作为一个小礼物,送给你。”
郑鹏奚倏地抬头,盯住她:“真的?”
“真的,不过前提是认识错误,重新上学,别让父母和朋友担心。这期间,我也会一直陪着你,一直关注你的。加油,好好表现。”
郑鹏奚紧抿着唇,重重点了下头。
那接下来,就是书的问题了。
甘陶迟疑片刻,发了条微信询问:嘿……你们公司还有你最新漫画单行本的剩余书吗?
这头还想着,电话突然响起,想的人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
“想要书?”他第一句话就直入主题,隐隐有纸张翻页的声响。
倒是打扰他工作了……甘陶有愧。
她三言两语道明原因,记挂着他时间宝贵,刚想说晚点再聊,就听他轻笑调侃:“合着以为你想要,我还惊喜了一会儿。”
甘陶心一轻,状作无意:“又不是没看过……”
魏孟崎懒得和她争辩,又笑:“几点下班?”
“六点。”
“嗯,下班等我,接你去吃饭。”像是怕她拒绝,他补充,“就当是给书的小条件。”
甘陶提早下班,在楼下手工现烤蛋糕工坊晃悠。
暖黄的灯光悬在头顶,四周萦绕着醇厚的奶香。
那时和魏孟崎约会,有时也会选在卡殿。一楼是浓香蛋糕的诱人香味,二楼可以看书喝茶,好不惬意。
那会儿,她曾点过五份不同口味的奶油小蛋糕,占满了大半张桌,看得魏孟崎目瞪口呆,笑着说又不是以后不带你来。
她低头沉浸在香滑的奶油口感中,小声哼唧道我平常可以吃八个,怕被你看到不太好,今天还点少了。
他听后更乐,眼底蕴满笑意,像夜幕的星。
那天,他静静凝视着她心情愉悦地享受完五份小蛋糕,在舔唇边奶油时,被他俯身凑近,两指捏住下颌,咬唇吻住。
那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两年了,心跳漏拍的感觉记忆犹新。
她的初吻,是柠檬奶油蛋糕的清甜味。
甘陶略微思索,抵不住奶油蛋糕的诱惑,弯腰俯身,目光来回在玻璃柜上扫过。最终,选了红色樱桃奶油蛋糕,她满意地挑眉,用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带出玻璃柜,放于盘中宣纸上。
前方,传来玻璃窗户叩响的声音。
甘陶抬眸,撞进他带笑的眼。
她端着盘子傻愣在原地,眼神全程追着他进了蛋糕店。
一霎,周围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他,多瞄了几眼。
“唔,还是奶油蛋糕。”他视线落在她手中的盘子上,挑眉。
“你这就下班了?”她不确信地看了眼挂钟,五点三十五分。
“怕你等,来得早。”魏孟崎指了指一排不同口味的蛋糕,“一个够了吗?”
他记得当年她能一口气吃下五个还不嫌饱。
身旁店员暧昧的窃笑纳入眼底。
甘陶脸臊,绕过他往收银台走去,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吃什么?”
魏孟崎自然地从后接过她的托盘,付了账,把精致的小盒子递给她:“一家新开的芝士年糕火锅,可以吗?”
当然,世间美味,莫过芝士。
魏孟崎利落地点完菜,一翻菜单,沉默片刻,道:“再加份芒果奶昔。”
他抬头,漆黑的眼瞳看向甘陶:“还是少冰少糖?”
甘陶回神,恍然他是给她点的,小鸡啄米点头应下。
芒果奶昔,这是她每每和他吃饭都必点的甜品。
甜品先上桌,她愉悦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放进嘴中,满足地抽了下鼻翼。
坐在她正对面的魏孟崎微眯眼,瞧见了她这个小动作。这是遇上让她满足惬意的美食,高兴时才会露出的小表情。久违,很怀念。
甘陶埋头吃了一阵,记起对面的人,含着勺子掀起眼皮瞅他。
此时芝士年糕火锅已上桌,香气四溢,白烟滚滚。
他隔着烟雾看她:“冬天,女孩子少吃些冰冷的东西。”
甘陶窘,摆弄面前的碗和碟:“那你还帮我点。”
魏孟崎提起还剩大半金黄色果茶的玻璃壶,替她又蓄满一杯,轻轻放在面前:“不点,怕你不高兴。”
甘陶说:“我哪有这么无理取闹。”
语毕,记起了什么,好像还真有这么无理取闹过……
那年交往,冬夜逛街,大杯半价芒果冰沙让她在奶茶店前驻足,她正想买,被他拦下。
两人无非意见不合,他觉得大冬天这一杯吃下去对身体不好,她忍不住,偏要买。
甘陶气鼓鼓:“我自个儿买还不成?魏孟崎你怎么跟个老妈子一样!”
魏孟崎沉着脸,抿唇盯她,气压骤低。
最后还是没买成,二人在车上一言不发。等她要下车时,他拽住她手腕拖到怀里,一声不吭地吻住。
这一吻,气也就消了大半。
甘陶暂时收起回想,不敢继续这个回忆旖旎的话题。
哪知魏孟崎意犹未尽,慢条斯理地语出惊人:“也许不给你点,就能吻到你了。”
甘陶手中筷子一抖,险些掉落在地。
回去的路上,她犹豫几番,还是偏头问他:“这周五晚上,你有空吗?”
“嗯?”
“福利院的跨年文艺会演,陈姨托我问问你,那晚想不想去看看?”
魏孟崎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骤然打来的灯光令他眯起双眼,一时没有回答。
甘陶知道希望不大,也没寄托多少期盼。他连自己的签售会都不上心,从不爱这些抛头露面的热闹场合。
他偏头望她:“你想我去吗?”
甘陶默了半晌,哪有这么问的:“你为福利院捐了这么多东西,大家都很感谢你,院里的小朋友整天问你去哪儿了。”
魏孟崎转头,悠悠会意:“我明白了,看来只是别人在想我。”
察觉他又逗她,甘陶不吭声了,重又偏头看窗外风景。
周四,他发来一条没头没尾的微信问了她会演的时间,得到回应后就没再回复。
周五下午,甘陶在福利院帮忙做前期舞台和场内布置工作,屋外的小孩儿高声欢乐地喊:“糖果叔叔来咯!糖果叔叔来咯!”
甘陶心一紧,丢下手里气球就往屋外凑,头抵在门框上望去。
几辆面包车接连开进院子,从后车厢源源不断地往外卸下货物。
陈姨和几名福利院员工指挥搬着东西,小孩儿们惊喜地你推我搡跑来跑去。
风吹着挂在门口的红灯笼打转儿,热闹又温馨的画面。
人群里,除开盯着货物的方向,顺着另外的视线,就能找到他。
魏孟崎和几名中年男人聚在一旁聊天,那几位她见过,院长和书记,都是高层。
他着贴身剪裁的黑色长风衣,勾勒出成年男人宽肩窄腰的V形身材,高大挺拔,站在一群高矮不一、身材发福的老领导前,很淡地笑着,引人注目。
冬日的阳光透过树枝洒下烟灰色的尘雾,肉眼可见跳动的尘埃。他单手夹着烟,烟头暗红半明半灭,吐出的烟圈和阳光交杂,很俗世的气息。
他忽然撇开眼,透过空隙,朝甘陶的方向看来。
两人目光交汇。
魏孟崎弯唇,朝她微不可察地狡黠地眨了眨眼。
哪有方才疏离淡漠的样子。
甘陶心跳漏拍,抿抿唇,转身进了屋。
同屋的小义工激动地讨论他:“上次见觉得就一风流倜傥的富二代,今天这么一看,倒真有大老板的稳重气场,还又酷又帅,天啊!”
“人家是真的在做好事,啥名头也不要,也不打宣传。这不,难得一见的院高层今天全来了。”
甘陶探手,塑料袋空了:“气球没了。”
“没了?我们去拿点。”那两人走了,还在低声愉悦地讨论刚才的事。
脚踩式打气筒“啪”的一声,罢工。她低头捡起,将气管塞了半天,也没弄好。
“怎么了?”陈姨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有脚步声渐近。
甘陶皱眉:“这打气筒坏了,装不上。”
一双手,在背后从她肩膀越过,拿走散架的打气筒。
她以为是陈姨,回头——
魏孟崎堪堪站在她身后,垂眸摆弄着打气筒,三两下,装好。
陈姨把他俩视为空气,领着几人风风火火地进来,指挥怎么摆糖果、饼干。指挥完,她从后门又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把打气筒递到甘陶面前,深邃的双眸似有电:“试试。”
甘陶盯着他,他也垂眸看她,最后还是她红了脸,目光移向别处,继续充气球。
他跟在她身边晃悠搭话,她心不在焉,“嗯嗯啊啊”地应着。
屋内还有几名分散在各处的义工,看似面无表情专心做事,其实两耳竖起八卦心正浓。
最后,甘陶实在憋不住,瞄了眼四周,凑近他小声道:“你杵这儿我没法干活,要不去休息室喝茶,或者逗那些想你的小孩儿玩会儿?”
他存在感太强,几乎分走了她大半的注意力,干活效率大大降低。
现在全院上下都认识他,他又这番明目张胆地和自己待在一块儿……
甘陶头皮一阵发麻。
魏孟崎不吭声了,静静地抿唇,瞅她。
话落又觉得有几分过火,她思索着圆话,他已经转身,走了。
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
有挨她近的小义工朝门外张望了几下,凑近问她什么情况。
她摇头,无心回应。
小义工嗅出异样,摸着鼻子,灰溜溜忙去了。
又充了五个气球,她咬唇扔下手里的活儿,往门外走。刚拐弯,她就撞上一处坚硬。
魏孟崎蹙眉,捊顺她散下的碎发:“毛毛躁躁,上哪儿去?”
甘陶的心怦怦怦撞着胸膛,怔怔地望着他,一不留神,喉咙眼儿的话脱口而出:“你刚才去哪儿了……”
魏孟崎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她,好似察觉她的意图,似笑非笑地睨她,拉过她进了屋。
“用这个。”他晃了晃手里的手动打气筒,“脚踩的撑不了多久,长条气球也不好打气。”
他刚才离开……是替她找这个?
她心中忽地一轻,没吭声,默默接过。
甘陶又取了一只气球,刚充小半会儿,余光瞟到魏孟崎朝她俯下身。
手中力道一偏。
她盯着他挨近的俊脸,竟生出他要在众目睽睽下吻她的错觉。
他伸手,拈了下她发丝,顺下一根细细的红绳线。
“我走了。”他轻搓手指,红线落下。
回头,见她还闷闷盯着他,他吊着眼梢笑,解释:“去喝茶。”
福利院的文艺会演并无严格形式,纯粹一年一次大伙聚在一块儿的娱乐活动。
毕竟这里是他们的家。
魏孟崎和院领导坐在第一排嘉宾区,一晚上就瞧见他喝了面前的茶水,零食瓜子儿几乎没碰。
节目进行到后半段,他出去接了个电话,直到节目快结束都没有返回。
手里的糖纸被她又搓又捏弄得响个不停,最后按捺不住,甘陶弯腰俯身从座位上悄悄地溜了出去。
福利院就这么大,绕过中心楼走了一会儿,她就在花坛边寻到了魏孟崎,他点了根烟,背对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又接起电话。
他应该很忙吧,却耗费了大半天在这儿,现在还得站在寒夜里处理工作。
甘陶思索着要不要替他去外街买点夜宵,但又怕不合他口味。
踟蹰须臾,她再抬头时,他已站在原地面对着她,黑夜里犹见烟头火苗的光和那双眸子的亮。
魏孟崎吐出一口烟圈,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甘陶小跑,还没挨近就嗅到他满身的烟草味:“你今天吃东西了吗,抽了几根了?”
大老板们平常工作都靠烟草饱腹的吗……
他置若罔闻,垂眸锁住她:“这么冷跑出来做什么,找我?”
甘陶点头:“见你接了挺多电话的,是不是公司有事?”
魏孟崎的注意力却停在她蓝色的棉服上。
以往见她偏爱黑白素色,今儿穿了件颜色鲜艳的,内搭白绒高领毛衣,柔顺黑发披散,衬得明丽又青春。
下午,她倚在门框上悄悄地瞅他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一种小动物。
很乖,有时又不肯让你亲近;挠心,欲罢不能。
唔,很像桃酥。
抑或是,桃酥像她。
他又吸了口烟,无声笑了:“责编打来催稿的。”
事实是,他瞎糊弄她的。
甘陶恍然大悟,凑近他:“你又拖稿了哦?”然后像自言自语般嘟囔絮叨一堆。
他仔细听了会儿,无外乎是让他别拖稿免得粉丝不满,还有让他多发微博这样粉丝就会用爱化解不满……
魏孟崎只是安静地挑眼瞅她,笑得优哉。
话音戛然而止,忽而念头一闪,她抬眸:“你还没给我书呢!”
他瞥了她一眼:“我家里没有,来我公司拿。”
这不难,甘陶颔首:“嗯,到时跟我说什么时候有空,找谁拿,我联系了他就去。”
魏孟崎说:“都有空,找我拿。”
从中心楼传来一阵热烈的鼓掌欢笑声,大合唱的旋律悠扬响起,预示着今夜的节目接近尾声。
甘陶望着那个方向,幽幽吐出昔日悬而未决的心事:“对了,当初那笔钱,我从工作开始就在凑,会想办法还给你。”
预料中的毫无回应。
她迅速转移话题,一副准备要走的模样:“那你回去记得吃点东西,我先去收拾会场了。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因为待会儿可能要拍大合照。”
魏孟崎出声:“这么急着走?”
她刚迈出没两步,就被他拽住手臂往后拖,力道霸道。
她踉跄几步,重心不稳,后背撞上他的前胸。
灼热的男性气息拂过头顶,时轻时重,甘陶回头瞪他:“你这个人……”
控诉溢满眼底眉梢,话就在嘴边,下一秒——
“砰——”
“砰——”
“砰——”
花火绚烂,星光陨落。
接连不断的烟火直指天空,“金砂”喷射,绽放于巨大天幕上,姹紫嫣红,光芒一瞬,宛若白昼星光。
隐隐可见不远处人群嘈杂的声音,似乎都从屋内奔向屋外观赏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小孩子们欢呼雀跃地大喊大叫,映着门前、树枝上挂着的小红灯笼,一派过年的喜气洋洋景色。
甘陶呆怔地仰头凝望满天星火,花坛位置正对烟火之处,不近不远,一览无遗。
这里是观赏烟花的最佳之地。
魏孟崎垂眸凝视着目光痴痴被烟火吸引的甘陶,轻弯唇畔,双手搭上她的肩,严丝合缝地挨上她。
这是和院内管理人员商量后,为福利院老少准备的一个新年特别惊喜。
当然,赞助商自然也是他。
中途的几个电话,都是那边打来询问放烟火事宜的。就算她不出来找他,他也会在不久后打电话找借口让她过来。
只是没想到,小姑娘悄悄地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倒还真是心有灵犀,魏孟崎心情灿烂得如此刻的烟花。
第一批烟火很快结束,天幕再次暗下。甘陶怔然回神,回头问他:“你知道刚才要放烟火,才不让我走?”
他笑得云淡风轻,下巴枕在她头顶,收着力怕硌到她:“和别人看自然不如和我一起看了,怎么样,喜欢吗?”
甘陶的后背贴上他的胸膛,隔着棉服的厚度,那坚实有力跳动的心脏依旧清晰传来。
她心中万千柔意,轻轻点头,低声说:“喜欢的。”
魏孟崎垂眸看她,白皙的侧脸,欲说还休的润意的眼,紧抿的唇。
第二批烟火划破云霄,重又绽放。
她声音很小,隐于烟花爆破声中:“烟花,你也赞助了吗?为什么要做这么多?”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魏孟崎勾唇,俯身,唇贴上她白生生的耳垂,低语提醒:“看烟火。”
视线可及,她那处的耳垂,染成粉红。他没忍住,粗粝的指腹捏揉了几下。
烟火喷射天空陨落前,“新年快乐”“年年有余”“幸福安康”的字样逐一显现,不远处“哇——”的感叹声传入耳底。
甘陶看得眼花缭乱。
目眩神迷间,瞳孔猛地一缩,心跳漏拍,呼吸也仿若停止。
“看到了吗?”
这是他为她准备的小惊喜。
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为的就是此刻。
指甲攥紧深陷掌心,她看到了,转瞬即逝,却一触揪心,无法言语。
视觉空隙中,那众多新年祝福语后,插入了不定睛细看无法捕捉的一句。
金色绚烂的烟花绽放后,那四字浮现又陨落,散下点点星火,砸落进她心——
崎路向心。
年前紧张的收尾工作之余,甘陶也在不紧不慢地置办年货。
今年想接老画家回家过年。他们家,过年向来只有两个人,清净又简单。
陈姨传来消息,老画家近日又意识迷糊,记不清人了。甘陶年尾工作繁忙,无法抽空再去福利院,只托陈姨多加照顾。
夜间刷微博,甘陶瞧见热门一处:崎君。
她点进去,他的微博头像换成了他最新单行本的封面人物,双面主角。
他二十三分钟前发了条微博,内容是:有人叫我时不时发微博。
很简单粗暴,毫无内容。但是——
一万评论,三万点赞……
“崎大!!!!!人家好想你啊啊啊啊啊!”
“咱们不催你画稿了,时不时更更博就好!求你了!爱你!想你!”
“为什么我嗅出了奸情的味道。”
“好了你们不用猜了,是我昨晚在床上跟崎大说的(害羞脸)。”
……
甘陶还在浏览,海珠的微信突然弹出:“有人”是你吗?
甘陶:应该吧……也许,可能。
海珠:你真在床上跟他说的?
甘陶:……求你快点去洗洗脑!
床单、被套、枕套……要洗的丢进大盆里加温水和洗衣液先泡上一晚,甘陶又烧了壶热水,浸湿毛巾开始擦拭家具。
下班一回来,甘陶就开始倒腾过年前必做的一些家务活,直到十点,才腰酸背痛地瘫软在沙发上歇息。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是陈姨。
“怎么了,陈姨?”
这么晚联系,她忐忑是老画家出了事,噌地从沙发上坐直身子。
陈姨应了声,反倒沉默起来。这短暂的不语使甘陶越发坐立难安,直到陈姨安慰说不是老画家的事,甘陶才微微舒了口气。
她复而又蹙眉,不是老画家,又能有什么要紧事让陈姨这么晚还打来电话,还迟迟道不明来意。
良久,陈姨叹息,语气凝重:“小陶,听我说。晨曦孤儿福利院那边传来消息,因为联系不上你爷爷,辗转很久找到我们。”
甘陶心陡然一沉,晨曦孤儿福利院,是她六岁前待的地方。
江城远郊的一个孤儿院。
陈姨说:“他们说,那边接到你亲生父母的消息,他们找到晨曦孤儿福利院,想联系到你,见你一面。”
这晚,注定心有石堵,彻夜难眠。光怪陆离的梦在脑子里乱窜,猛地睁眼,窗外依旧是深沉的夜。
甘陶翻身坐起,冰凉的空气钻入体肺。
黑暗,寂静,她恍若孤魂野鬼,飘荡无所依。
她趿拉着拖鞋,也没开灯,一路沉寂于黑夜,又轻又慢地来到厨房,灌了大半杯冷水。
挂钟显示:三点十六分。
单薄的睡衣睡裤,出了被窝不过五分钟,手脚透凉,又冰又冻。
迷糊的意识也渐渐苏醒,耳边似有孩童欢笑吵闹的嘈杂声传来,由远及近,昏黄的回忆碎片拼凑成浮动画面,将她拉回二〇〇一年前。
二〇〇一年,甘陶六岁。这是自她有意识起,在晨曦孤儿福利院生活的第四个年头。
那时她还不叫甘陶,孤儿院中没有父母的小孩儿都会由院里给起个名字。
她自小便从管事阿姨们口中知道,他们和其他小孩子不同。他们是被遗弃的、不要的、没有家的。孤儿院里的孩子,有的父母双亡,有的遭到抛弃,有的先天残疾,有的饱受虐待……
一群折翼的天使,没有人教他们如何向着光。
也有孩子,会被陌生人接走。他们围在柱子后,小心翼翼地望着。
当然也会有小的孩子,被大的孩子欺负。
甘陶举着手里的风车嗒嗒地跑,看见蹲在草堆里的筱风,走过去挨着她蹲下。
甘陶偏头看她:“你为什么要哭?”
筱风用手背擦眼泪:“磊磊说我坏,所以我爸爸妈妈不要我。”
甘陶吹着风车,说:“我也没有爸爸妈妈。”
两个小姑娘蹲在草地里拔草,沉默着落泪。
一颗石子准确地砸在她们面前,蟋蟀蹦走,两个小姑娘回头望去。
小男孩儿坐在双杠上,掂着手里的石子,朝她们喊:“喂!爱哭鬼!”
甘陶躺回被窝的那一刻,浑身在抖。
手机荧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手指反复摩挲着屏幕上那三个字。
很奇怪,内心空洞、心烦意乱的时刻,看着他的名字,能让她恢复平静。
一条短信编辑过去:你会去见从未联系过你的人吗?
她丢下手机,睁眼盯着天花板,毫无色彩的空白,一如她此刻被抽走的灵魂。
第二日清晨,魏孟崎的回复安静地躺在她手机中:一切跟随本心。
她垂眼凝视良久,删除,亦如从未发生过。
甘陶对此的回应是:既然狠心舍弃,何必费心再见。
陈姨默了良久,遵从她意。
谁知老画家竟也知晓了此事。
周末,甘陶抽空到福利院为他收拾行李。他坐在轮椅上,幽幽叹息:“以前你总问我,你的父母为什么不来找你,他们为什么不要你,我总会换个法子回你,跟着爷爷好不好?你很乖,点头说好。后来长大了,心思细了,也不再问,每次过年,是你最不爱说话的时候……”
“多少年前的事了。”甘陶勉强轻笑,手上动作麻利,岔开话,“最近还头昏吗?前些日子听陈姨说你又犯糊涂了。”
“老了,一堆麻烦。”老画家摇头看着她,“陶陶,你也别接我回去了,多折腾,一会儿还得伺候我一老东西,招累。”
甘陶说:“那您舍得让孙女儿一个人过年?大年三十自个儿冷冷清清地吃饭?”
老画家说:“你来福利院,咱们和大伙儿一道吃年夜饭。”
甘陶笑:“就当单独陪陪我行不行?过年,就要有家的感觉嘛。”
老人妥协:“除夕在院里过,大年初一再回家。”
他就怕多待一天,给她麻烦一天。
甘陶背对着他,心酸得眼底滚着泪,忍住,收拾他的桌子:“行,听您的。”
“去见吧。”
“嗯?”
“你的父母,去见一见。”
玻璃窗映出她此刻的脸。
甘陶手里的动作缓慢停住,双眸一动,睫毛上的泪珠顺势滑下。
“血缘仍在,听听他们的故事。这么多年,也该让他们知道,你过得很好,就算没有他们,剩下的岁月,再不必回头操心。”
还是会设想,千百种重逢的场面。
也会有上万次对白,见面时的神情,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微笑,抑或是淡然自若的姿态。
一进餐厅的那一刻,甘陶方知打回原形的痛。
侍者上前引路,甘陶目光偏了偏。
进门右手边,靠窗的一对中年夫妇,站起了身。
目光相对,一个平静淡漠,一个红了眼眶,一个泪水汹涌。
早已有无数的细节告知了她答案,这就是她的父母——眼睛像她,鼻子像他,眉毛像她……
你的身上,蕴藏着他们的影子。
这是不可磨灭的血缘,太深刻,也是痛苦的源泉。
“我看到要找的人了。”嗓子像烟熏过般嘶哑。
侍者会意,礼貌地退下。
甘陶觉得肢体僵硬,每一步似小美人鱼走在刀尖上般锥心刺痛,每一步又似脚底灌铅般沉重无力。
中年女人突然挣脱丈夫的手,朝她扑来。
旁桌和同伴低声轻语的路人吓了一跳,勺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一抓,这一响,让呆滞的甘陶微微回神。
她低头,看见的是中年女人欲说还休,哭伤的眼。
旁桌的路人目瞪口呆,愣愣弯腰捡起了勺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诡异的一幕。
中年男人也红透了眼眶,扯过摇摇欲坠的女人,目光落在甘陶身上。
“我们……订了包厢,进去再说。”
关上门的那一刻,中年女人哭出了声。
每一声抽泣,都砸在她心口。
“别哭了,说了要好好见孩子,这样像什么话。”中年男人低声呵斥,也是哽咽。
甘陶麻木地抬起视线,那双泪流不止的眸有情有愧,有伤有愁,有哀有悲,复杂地交杂在一起,全部砸落在她身上。
很沉重,呼吸不畅。她艰难地移开了目光。
“妙妙,我……我是爸爸。”中年男人双手握拳放于大腿两侧,压抑住起伏的胸膛,颤声连连,“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妙妙,我们……来晚了。”
往事滚滚,重回一九九二年。
那年,甘陶的生父路斌平在部队连连升职,风生水起,前途一片安好。甘陶的生母梅芸全职在家,相夫教子。路斌平嗜酒如命,队里领导旁敲侧击,家人每每提醒,都无法让他戒掉喝酒的嗜好。因为偷摸着喝酒,耽误了任务,路斌平撤销职位,前途尽毁。原本众人眼中艳羡的家庭,转眼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柄。
为了谋求生路,一九九四年,路斌平开始四处借钱创业。同年,梅芸怀孕。创业路上艰难险阻,路斌平搞错合同,倒赔几十万,创业基路毁于一旦,欠下巨款。梅芸怀着身孕,不得不出门寻找工作,四处凑钱还债。
一九九五年,梅芸产下一女,女儿正是甘陶,为其取名路知妙。夫妻俩身欠巨款,生活拮据,无法抚养女儿。正巧梅芸工厂同事的朋友家庭殷实,但婚后久久未孕,一直想要个孩子。
路斌平说:“那个同事的朋友的确家庭富足,还说很愿意收养你,并且会给我们一大笔生育费。当时我们走投无路,又欠下巨款,就连自己的生活开销都无法支付,怎么好好抚养你?因此,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他们还承诺,会给你最好的生活,把你像亲生女儿一样看待。如若有孕,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将你……将你再还给我们。”
满桌热气腾腾的菜,无一人动筷。
暖黄的水晶灯光,精致的装潢,暗暗的香薰烛幽香。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嘲笑浑身苍白的她,那么孤独,那么格格不入。
“我们答应了。把你送给他们的那天,你母亲在你手腕上用红绳绑了个绣包,上面有你的名字。我们得到了钱,用那笔钱和以前积累的人脉,重新创业。一九九九年,我们终于还清了所有欠款,生意有了好转。我和你母亲打算重新寻你。辗转多地找到了当年的中间人,你母亲的同事。她告诉我们,收养你的人,已经移民出国定居,不会再回中国。你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同事安慰,出了国会得到更好的生活,总比跟着我们吃苦强。”
梅芸泣不成声:“二〇〇一年,我有孕,怀上了你妹妹,知景。老路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们家的生活越来越好,可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每天都在后悔,当初再坚持一下,再吃苦一下,会不会……会不会就不会失去你。”
甘陶全身发寒,哑声道:“如果不把我送出去,你们就没有那笔救命的钱,一切,真的会顺风顺水?”
“我知道!我知道!”梅芸扑在她面前,握紧她的手,泪眼婆娑,“所以这是我这二十几年来噩梦的根源,我会梦见你哭着对我说你很冷,你很怕,你想回家,可是我抓不住你,带不回你……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她的眼泪滴在甘陶手背上,一滴一滴,顺着虎口滑下。
梅芸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尖刀,一下一下,剜着她早已血淋淋的心脏。
一遍一遍重复,弱小无辜的她被辗转抛弃,成为亲生父母交易的筹码。
甘陶布满血丝的眼盯着路斌平,一字一句道:“我从记事以来,就待在晨曦孤儿福利院,从没有在国外的记忆,也没有养父母的印象。我六岁就被现在的爷爷收养,六岁之前,能有几年?”
路斌平上前想要扶起妻子,奈何她握着甘陶的手无法扯开,只能扶着她的肩,半蹲在她身侧:“对……是我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后来我们才得知,收养你的那对夫妻,隔年有孕,当时他们已在国外。后来,他们把你交给一朋友,想让他把你带回中国。谁知种种原因,我们早已辗转全国各地,不在庐山。人海茫茫,线人难寻,只好把你交托给他一在孤儿院的工作朋友,把你留在了孤儿院。”
一切,真相大白。
不过短短几年,她颠沛流离,倘若路遇意外,不幸丧命,也不过小小尸骨,无人记,无人念,悄然离世。
甘陶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冷笑连连:“原来我不止被抛弃,还辗转多人之手,从国外到国内,最后还是沦落在孤儿院,无家可归,命如草芥。”
梅芸突然抓起她的手,狠狠地往自己胸口处砸,发疯似的哭:“妙妙,是妈妈的错,是我的错!你打我!都怪我,怎么会有我这样的母亲……我根本不配当母亲……”
路斌平和梅芸说了什么,甘陶一字未进脑中,混混沌沌,身若躯壳,没有灵魂,无法思考。
她忽然很想知道老画家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意识清醒,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书桌前翻着画本;还是又犯迷糊,有义工陪着聊天,或是被伺候着早就入睡。
从窗台望去,对面高楼大厦的巨大LED屏幕,有着某个饮料的广告字样:除夕之夜,欢乐畅饮获巨额红包。
这个城市的纸醉金迷,繁华街道,对她来说从来都犹如陌生世界。
老画家住进福利院后,走在热闹街头的某个瞬间,她会恍惚,自己要去哪里。
哪里是家,哪里可栖身,哪里会有人等她。
答案从来只会沉寂于落寞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