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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那年寒假,覃文臻在带潇尧去过一趟 W 市之后,就带潇尧回了老家。
潇尧自己的老家。
两人先乘长途车,后又换船。轮船靠岸的一刻,潇尧嗅到记忆中喧嚣的味道。沿着长长的石阶上行,临河公路延边的一圈商贩都没变。正是腊月置办年货的时节,商贩前都格外热闹。小红灯笼和福字对联红艳艳地摆满一片,间隔的又是卖水产的、卖腊肉和炒货的,不一而足,对潇尧来说是一种丰裕的年味。走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去往半山腰的两层小楼时,潇尧只觉恍若隔世。
覃文臻刚跟她说要回老家时,潇尧还不敢相信,她说:“老家的房子已经被我爸卖了。”
哪知覃文臻说:“我找了个靠谱的中间人,又买回来了。”她看着目瞪口呆的潇尧,笑着拍拍她的头,愉快地说:“放心吧,你们那里闭塞。房子都不贵。”
覃文臻拿钥匙打开一楼大门,堂屋里空荡荡的,但木质沙发、红漆餐桌和正前方的组合家具都还在,都是潇尧记忆里的样子。看来上一户人家对生活也不太讲究,并没有全部置换成新的。那套组合家具还是潇尧五岁那年,她妈妈唐月明特地去找镇上最好的木匠师傅打的。那段时间潇尧迷上布置娃娃房,唐月明觉得组合家具里带玻璃门的两个大柜子正好给潇尧做娃娃房。
不仅堂屋里的主要陈设没变,堂屋左边的小房间里,生火的炉子也还在。南方小镇,冬季取暖大多靠烧煤。覃文臻买房子时,就顺便委托那中间人买足了煤,堆在房子西外墙的葡萄架下。
覃文臻安顿好行李,趁着天色尚早,便拉着潇尧去街上置办生活必需品。潇尧以前在这里生活时,街上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很多人都与她们家相识。潇尧一上街,就有几个婶婶伯伯之类的认出她来了。他们惊讶地说:“呀,这不是尧尧吗,长这么大了?你爸爸没跟你一起回来?”
他们大概率都知道了唐月明的死讯,所以并不问任何有关她妈妈的事。对牵着潇尧的手的覃文臻,他们都给予热情洋溢的问候,言谈之间对其称呼却又显得迟疑。他们估计以为眼前这位高挑秀丽的女子,是潇尧的新妈妈,但又吃不准。
潇尧也变得快乐起来,大声说:“这是我远房小姨!”
两个小时后,两人搬着满满当当的被褥、毛巾、锅瓢碗盆和晚上的吃食往回走,计划明天再来置办年货。卖货的老板又细心地派伙计送她们回家。到家之后,两人一撸袖子,开始彻底地大扫除,从楼上卧室到楼下储藏室,忙得热火朝天,一直忙到太阳落山。杂物灰尘一并被清理出去,过去几年时间积攒在体内的晦气仿佛也一并被清理。潇尧感到整个人都清透极了,看着眼前洁净又柔和的房子,与记忆里几乎完全贴合,潇尧突然有点不知所措。
房子没变,里面的人却已经大变样了。潇尧想,她现在只有覃文臻一个亲人了。
正当感慨,房子东侧的石阶小路上突然传来热情的招呼,潇尧竟然还记得那声音。那是住在她家后面的田嬢嬢。田嬢嬢年近五十,与潇尧的妈妈唐月明曾是极好的忘年交,与潇尧一家的关系也相当亲近。田嬢嬢两只手里拎着板鸭、猪排、梅花肉、羊腿,以及两尾大鲜鱼,看到潇尧就喊了起来:“哎哟哟刚刚上街就听他们说,尧尧回来了。那我肯定得赶回来看看。我的天,长这么高了。都快认不出了......”
田嬢嬢把年货放进厨房,又拉着那两人,非去她家吃晚饭不可。田嬢嬢说:“高压锅炖的羊肉,早就炖好了。你们去了也就是添两副碗筷。”
两人也便不再推脱。围坐在田嬢嬢家温暖的“火笼”屋里,炉子的台面上摆满鸡鸭鱼肉。田嬢嬢又开花生露,又开橙汁,忙得脚底打转。潇尧小时候就是由唐月明带着,总是在腊月正月过来做客。吃到中途,田嬢嬢到底还是忍不住谈起气来,又问潇尧:“尧尧啊,你爸爸怎么答应让你回来了?他当时不是硬把你带走了吗?”
潇尧心知田嬢嬢还不知道她这几年在县城的经历,就简单地解释道:“我爸现在忙,没空管我。我小姨管我。是小姨带我回来的。”
田嬢嬢给覃文臻夹羊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尧尧啊,原本这大过年的,你又是刚回来,我是不该多嘴的。但田嬢嬢还是想问问,你爸他,后来跟你提过你妈妈吗?”
潇尧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默默嚼着米饭,摇头道:“没有。从没有提过。”
覃文臻到来之前,唯一跟她提过唐月明的人,就是陈舅奶,就是那潦草的一句,“你妈死了”。
田嬢嬢重重叹了口气,忍不住说:“你妈妈她,也是可怜哦。”
潇尧立刻警觉起来,追问道:“田嬢嬢,我妈妈是不是跟你讲过什么?”
田嬢嬢却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问题:“你爸丝毫没提到过你妈妈?”
潇尧只能摇头。
田嬢嬢喝了一小口酒,摇头道:“你爸这个人啊,不是我说,心也有点狠。毕竟是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分开了也得讲点情分。当初分开时,你妈妈也是不得已。她那会儿做 B 超,说是肝上长了个东西,不知道好坏,偏偏你外公也病重。你爸一再承诺,哪怕抚养权给他,你妈妈也随时有探视权,还把这些话写进离婚协议里,你妈妈才同意的。”
潇尧愕然愣在饭桌前。田嬢嬢的话,仿佛打开了一个被人遗忘许久、落满尘埃的收藏盒。盒子里的东西,潇尧从来没有仔细思考过。对于唐月明放弃抚养权这件事,潇尧从没责怪过她。当然,“不责怪”,也就意味着在潇尧潜意识里,唐月明多多少少是有点不应该的。
覃文臻忍不住问道:“唐姐的肝上长了东西?”
田嬢嬢说:“在县人民医院里查,确实有东西。医生说可能不太好。后来做了手术,病理又说是良性的。为了给尧尧她外公看病,她也是想尽了办法,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可惜后来尧尧她外公还是没留住。唉,她呐,那会儿就是背时。”
潇尧沉默着,某些残酷的问题被压抑在心底,她仿佛又看到那轮张牙舞爪的黑色太阳。最终,她小声问:“田嬢嬢,那我妈后来出车祸的事情,你也知道?”
田嬢嬢已经开始抹眼泪:“哪能不知道啊。你妈心善,信得过我,把一些事情都跟我说了。她做完手术就想去找你,但哪里找得到哦。你奶奶去世了,你爸早换了电话号码,满世界都找不到。后来她说你可能去了岑县,就打算去岑县找你。就在那田家坪换车时,过马路,被一辆大车撞了......我说那些开车的人啊,也真是不长眼......”
......
潇尧在接下去的几天,总是不停地梦见田嬢嬢描述的那个场景。刚做完大手术的唐月明拖着病体,满世界地寻找她,总算有了点线索,虽然她其实并不在岑县。当唐月明奔向田家坪时,内心必定是充满欣喜和希望的。她就那么怀抱一腔虚假的希望,被运输水泥的大车撞飞,死在一摊血泊中。
潇尧在每一个梦里悲痛的哭喊,醒来却满眼干涸,嗓子和鼻腔都像要灼烧起来一样,每呼吸一次,就有一团燥热的焰火顺着呼吸道在体内蔓延。她恍恍惚惚地在一片沙漠里走着,无边无际,她绝望地想,自己永远都走不出去了。
最终,是一双温润的手拉住了她。那双手在她身边翩飞几下,便有茂林甘泉的绿洲在她身边蔓延开去。清甜的泉水顺着喉咙流淌下去,终于浇灭了体内那团噬人的焰火。她抓住那双手,无助地喊,妈妈......
发了三天烧,潇尧的身体便完全康复。她一个人静悄悄地下楼,穿过堂屋,走到生炉子的小屋,看到覃文臻趴在地上生炉子。覃文臻看上去完全不擅长这项工作,对着最底下的出灰口一阵猛吹,呛得自己一阵阵咳嗽。覃文臻听到潇尧的动静,转身看潇尧时,那张脸已经黑一块白一块,比关公还关公。
潇尧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覃文臻起身,有点沮丧地拍拍手,摇头道:“我弄不来这个东西。我看电视里都是这样做的。”
潇尧拿起火钳,把炉子里满满当当的煤块掏出来几块,留出空气流通的缝隙,重新点火,又找了把蒲扇,对着点火口轻轻扇动,炉子里的火苗慢慢窜上来,热气弥漫开去。潇尧说:“覃姨,你看的那是农村的土灶,跟这个不一样。”
覃文臻拍手道:“这下好了。我就说了,好像哪里不太对劲。这样吧,你继续照顾火炉,我去切鱼了。咱中午吃鱼锅子。”
覃文臻并不问她的病情。她从潇尧的面色和状态,已经确定潇尧恢复了。两人对望一眼,一些沉重的话题被心照不宣地藏进心底。而生活终究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到了下午,覃文臻带她去街上办年货,菜肉果饼、炒货果脯,以及各种各样的烟花。潇尧此生都不会忘记,她与覃文臻在老房子里过的第一个春节。按照原有的计划,今后每年春节她们都会来这里。但这个计划在仅仅持续两年之后就戛然而止。
在那个春节里,两人大部分时间都闲适地围坐在火炉旁。炉子上要么烧着水,要么煮着火锅,或者可乐姜汤,都雾气腾腾的。出灰口里则始终埋着红薯土豆,直等烤熟了,两人再香喷喷地分食。潇尧坐在火炉的最角落,也是最暖和的地方,就跟小时候一样,趴在炉桌上写作业、看书,覃文臻则在炉桌上再搭一个小桌子,噼里啪啦地敲电脑。12 英寸的小黑白电视始终开着,从早到晚,从各台春晚、电视剧到新闻。两人其实都没怎么看电视,但那些声音充溢在小屋子里,偶尔吸引一下人的注意力,让人觉得很安宁。
那台小黑白电视,还是潇尧出生那年买的。潇启元卖房子时,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儿留着,上一户房主也留着。就这样转了一圈,又与潇尧重逢了。
正月初一,两人带了祭品,包了一辆车,去往唐月明的老家,正式去给潇尧的妈妈和外公上坟。
唐月明去世四年多,这还是潇尧第一次去唐月明的坟前。田嬢嬢说,唐月明去世时,只剩潇尧一个直系亲属,偏偏潇尧又不在身边。唐月明的丧事,是亲族里一众老表亲戚,外加田嬢嬢这些唐月明的生前好友共同完成的。
唐月明的墓碑伫立在一座背靠树林,两边农田环绕的小山坡上,紧挨着潇尧外公外婆的墓碑。潇尧来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自我心理建设。她觉得不能在唐月明面前表现得太纠结和懦弱,免得让唐月明在另一个世界心神不宁。但当她踩着杂乱的车前草,一步步靠近那冷冷清清的墓碑,又被冷风吹动的白茅不断晃动视野时,她到底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想,妈妈走的时候,该有多孤单啊。
潇尧一边哭一边给唐月明烧纸,缕缕青烟中,随着黑色的碎屑随风飘散,潇尧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烧最后一摞纸时,她突然说:“我一直想杀死陈舅奶。”
她说这话时,覃文臻吃了一惊。但覃文臻到底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立刻领悟了潇尧的意思,便不再说话。潇尧说这句话,并不是对着覃文臻,而是对着唐月明的墓碑。
潇尧依恋地看着墓碑,接着说:“不仅想杀陈舅奶,我还想杀陈州、李鸿琪、宋瑗、赵之卿......”她报出这一连串名字,都是曾经在学校里欺负她的人。
那些曾经深藏在青春期躁动情绪中的憎恨和杀意,她在唐月明的墓碑前,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不仅如此,我还想杀死潇启元后面娶的那个女人,甚至还想杀死潇启元。他们都是坏人。是他们所有人,导致了我的痛苦。”
她吸吸鼻子,看着那缕缕青烟上扬,直至半空,仿佛最终归于看不见的琼楼玉宇之中。她几乎看到唐月明那洁净的灵魂的最终归宿。潇尧诚恳地说:“妈,我想过杀死那些人,杀死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杀死一切将我推入痛苦的人。”
她说完这句话,就不再说了。没有“但是”,没有转折,在唐月明的墓前留下一个省略号。她知道唐月明肯定懂。从小唐月明就教她,如果有很多很多心事,就要试着把那些心事说出来,因为一直压在心里,心就会承受不住。即使那些心事是坏事,是不好的东西,也可以说出来。因为世上总有人会理解你坏的一面。人一旦被理解,就不会再坏下去了。
上完坟,覃文臻又带着她去走亲戚拜年,顺便感谢那些亲戚对唐月明的帮助。
走在空气清新的乡间小路上,放眼望去,有云雾缭绕的青山,和缎带一样环绕在青山脚下的长河,潇尧又想到自己独自在内心建立起来的“十三月”。那里没有束缚,没有匮乏,永远都是自由和丰裕的。而“十三月”中所藏的爱,比她预想的还要多。那些她原以为早已放弃自己的人,其实从来都没有。她暴戾枯败的生命,却是那些人生命中不朽的日月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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